安庆城的夜色如墨般浓稠,裹挟着自长江奔腾而来的湿冷空气,渗入每一寸砖石缝隙。三更时分,悠长的梆子声在寂静中荡开回响,城隍庙斑驳的飞檐下,那座隐蔽的粮窖周遭骤然腾起几点飘忽不定的火光。陈老栓佝偻着背蹲踞在窖口左侧新挖的陷坑旁,粗糙的手掌死死攥住一根浸透桐油的粗麻绳,绳梢牢牢系着块棱角分明的打火石——这是按张睿周密部署设置的“预警机关”。只要稍有不慎有人踏入这精心设计的陷阱,绷直的麻绳便会急速扯动引燃装置,霎时点燃堆砌在旁的硫磺粉末,化作守护粮草的最后一道致命屏障。
高踞粮窖上方的民房屋顶上,赵忠率领五名锦衣卫伏低身形,青瓦片在他们身下发出细微的咯吱声。众人目光如炬,穿透朦胧月色紧紧锁定百步外的吴谦援军驻地。此刻营地内大多帐篷已陷入黑暗,唯独西北角那顶牛皮大帐仍透出昏黄光亮,帐幕前两道黑影挺立如松,腰间悬着的鎏银腰牌不时反射清冷月光——正是吴谦麾下担任千户要职的刘成所在。半个时辰前,赵忠亲眼目睹此人借巡营之名脱离队列,鬼鬼祟祟摸到城墙根脚处,将裹着蜡封密信的卵石奋力抛向城外深渊。
“大人,目标即将行动。”赵忠贴着竹筒传声管压低嗓音,沙哑的声音混着夜风传入下方粮窖。张睿斜倚在厚重木门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的手紧握绣春刀柄,刀鞘镶嵌的青铜环被朔风吹得叮当轻响。他身后三十名神机营精锐列成雁阵,每人背负的长管火铳都已填装妥当,燃烧的火绳在他们掌心若隐若现,只待一声令下便要将侵略者化为齑粉。
须臾之间,刘成的帐篷帘幕掀动,五条黑影鱼贯而出。他们虽身着普通卫所兵服饰,却未携带常规长枪兵器,反倒是腰间鼓胀异常,隐约可见短刃寒光与火折子轮廓。这伙人猫腰弓背贴着营地栅栏潜行,借高大乔木投下的斑驳树影遮掩身形,踏着落叶朝粮窖方向徐徐逼近,脚步轻得像飘落的鸿毛,生怕惊扰了巡逻岗哨的注意力。
“再等等,等他们靠近陷坑。” 张睿对着传声管低语。陈老栓的孙子小石头蹲在爷爷身边,手里抱着个装满硫磺粉的布包,眼睛瞪得溜圆 —— 这孩子才十二岁,昨日还在帮着搬石头加固城墙,今夜却主动要来守粮窖,说 “要护着城里人的口粮”。
刘成等人很快走到离粮窖不足十步的地方,领头的刘成抬手示意停下,左右看了看,见周围只有几个打盹的民壮(实则是张睿安排的诱饵),便从腰间摸出把短刀,悄悄走向粮窖的木门。就在他的手快要碰到门板时,陈老栓突然拽动了手里的麻绳 ——“咔嗒” 一声,打火石摩擦出火星,瞬间点燃了陷坑旁的硫磺堆!
“动手!” 张睿大喊一声,从木门后跃出,绣春刀直刺刘成的胸口。刘成猝不及防,慌忙用短刀抵挡,却被张睿一脚踹在膝盖上,跪倒在地。屋顶的赵忠等人也跳了下来,锦衣卫的绣春刀与神机营的火铳同时对准了刘成的手下,那四人刚要反抗,就被火铳指着胸口,只能乖乖放下武器。
“刘千户,你可知罪?” 张睿踩着刘成的后背,声音冰冷。刘成的脸贴在冰冷的泥地上,嘴里还在狡辩:“张大人,我只是来巡查粮窖,何来‘知罪’一说?” 可他腰间的密信却掉了出来,被赵忠捡起展开,上面用朱笔写着 “三更开窖门,引倭寇入内,事成后浙党保你升指挥佥事”,落款是 “严东代笔”。
铁证如山,刘成再也无法抵赖,眼泪混着泥水往下流:“是我糊涂!是严东找的我,说我欠的赌债他帮我还,还能让我升官…… 我一时鬼迷心窍,才犯了错!” 他顿了顿,突然抬起头,声音发颤,“还有!严东说…… 说四川的播州土司杨友已答应宁王,要带五千土兵来安庆,最多五日就到!”
“播州土司杨友?” 张睿心中一沉。他曾在兵部档案里见过此人 —— 杨友是正德年间播州土司杨爱的弟弟,两年前因争夺土司之位失败,逃到四川边境,一直想借外力夺回权力,如今被宁王收买,显然是想趁乱牟利。播州土兵擅长山地作战,若真的到来,安庆的西面就会被堵住,到时候宁王从北、倭寇从东、土兵从西,三面夹击,安庆必破。
“吴谦呢?让他来见我!” 张睿下令。很快,吴谦披着甲胄赶来,看到被绑在地上的刘成,又听了张睿的话,气得脸色铁青:“这逆贼!我竟瞎了眼,把他当成心腹!” 他当即下令,将刘成的手下全部关押,又在援军营地进行清查,果然查出还有十余名士兵是刘成的同党,一并拿下。
粮窖的危机暂时解除,可众人却没松口气。张睿、吴谦、崔文、周昂和陈老栓围坐在城隍庙的大殿里,借着篝火的光看着地图。地图上,安庆被红笔圈在中间,北面是宁王的大营,东面是倭寇的进军路线,西面则标注着 “播州土兵五日到”,只有南面的水关还暂时安全,却也泊着宁王的快船。
“我们现在有多少能战的兵力?” 张睿问道。吴谦算了算:“我的援军五千,减去刘成的同党,还剩四千八;周昂的边军五百;崔大人的安庆卫士兵四百;加上乡勇和渔民,总共约莫六千五百人。”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可粮草只够撑三日,援军带来的干粮也不多,若土司和倭寇同时到来,我们连饭都吃不上,更别说打仗了。”
陈老栓粗糙的大手紧紧攥着腰间那根磨得发亮的麻绳,黝黑的脸庞因焦急而微微抽搐,突然扯着嗓子开口道:“俺们渔民祖祖辈辈在这江边讨生活,自然有法子熬过这难关!你看那安庆江湾,水面宽阔水色清亮,底下藏着成群结队的鲜鱼,肥美的青鱼、鲤鱼翻涌跳跃,正是捕捞的好时机。俺们完全可以趁着夜色未散之时,组织起村里经验丰富的渔民,驾着自家的小木船,点起昏黄的马灯,撒下细密的渔网,定能满载而归。等捕完鱼,再去周边连绵起伏的山林里细细搜寻,那里生长着各种各样可食用的野菜,嫩绿的荠菜、苦香的马齿苋散落在草丛间;还有挂满枝头的野果,酸甜可口的山楂、汁水充盈的山梨子,多少也能让大伙儿填饱肚子,撑上些日子。”
小石头眨巴着明亮的大眼睛,兴奋地搓了搓脏兮兮的小手,脑袋像拨浪鼓似的连连点头:“俺清楚得很呐!就在后山腰那片向阳的山坡上,藏着一大片野栗子树。去年秋天,俺跟着爷爷扛着长杆竹筢子去采过,密密麻麻的刺球里裹着饱满圆润的果实,敲开硬壳就能看到金黄香甜的果肉,嚼起来又面又香,完全能当饭吃!”
张睿目光坚定地扫视了一圈众人,沉稳地点了点头:“既然大家都有了主意,那就立刻行动起来!陈老爹,你带着一群身强力壮、熟悉水性的渔民兄弟,负责在江湾里全力捕鱼,一定要确保收获充足;崔大人,你调配些手脚勤快、眼神好的民夫,深入山林各个角落,仔细寻找所有可食用的野菜和野果,千万留意别误采了有毒的种类;吴大人,你安排士兵严格轮流值守城墙,一刻也不能松懈,同时组织工匠和劳力加紧加固城墙,特别是西面那段较为薄弱的区域,要堆砌厚实的石块,浇灌牢固的泥浆,提前布置好防御工事,谨防土兵突然偷袭。”
众人听罢,没有丝毫犹豫,纷纷领命而去。天还未泛起鱼肚白,漆黑的夜幕仍笼罩着大地,江湾里却已悄然出现了数十艘摇曳的渔船。渔民们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双手高举着沉甸甸的渔网,在朦胧的晨光中熟练地抛撒、收拢。山林间也渐渐热闹起来,民壮们背着大大的竹筐,弯腰穿梭在灌木丛中,眼睛紧紧盯着脚下的每一株植物,小心翼翼地辨认着野菜的种类,生怕一个不小心采到了有毒之物。而在高耸的城墙上,士兵们喊着号子,扛着沉重的石头来回奔走,将西城的缺口填补得严严实实,还在城外深挖了三道宽窄适宜的壕沟,里面密密麻麻地插上了尖锐的竹刺。
然而,平静的表面下暗流涌动,危机正悄然逼近。次日午后,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斑驳的光影,派往西面侦查的斥候浑身沾满尘土与血迹,跌跌撞撞地跑回来,气喘吁吁地报告:“大人!情况不妙啊!播州土兵已经推进到了潜山一带,距离安庆城仅有两日路程了!他们装备简陋却凶狠异常,还携带了不少自制的‘土炮’——那是用粗大的树干掏空制成,虽然射程有限,但足以将装满火药包投掷到城下,威力不容小觑!”
张睿神色凝重,双眉深蹙,正欲传令强化西面守备之际,北方骤然响起密集的马蹄声,随即有人惊恐高呼:“宁王麾下兵马亦有异常动向!”与此同时,王府所辖红夷大炮迅速调整阵位,炮口齐刷刷对准西城护城壕沟——分明是要赶在敌军步兵抵达前,以炮火撕开西部防线。江面之上,倭寇舰船云集,据哨探急报,至少三十艘轻捷快船正破浪朝安庆疾驰而来,每艘船上皆满载着号称“万人敌”的燃烧弹。
“看来他们是想等土兵到了,再一起进攻。” 周昂握紧马刀,“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先打掉宁王的红夷炮,拖延他们的时间。” 吴谦也点头:“我带两千卫所兵从北面佯攻,吸引宁王的注意力;张大人带神机营和边军,从西面绕过去,毁掉红夷炮;崔大人留守城内,防止倭寇偷袭。”
张睿同意这个计划,立刻开始准备。黄昏时分,吴谦带领两千卫所兵,向北面的宁王大营发起进攻,火铳的轰鸣声在暮色中响起,宁王的士兵果然被吸引过去,纷纷调兵抵挡。张睿则带着五百神机营士兵和三百边军,趁着夜色,从西面的山林绕过去,向红夷炮的阵地摸去。
红夷炮的阵地设在北面大营的西侧,有两百名士兵看守,炮旁还堆着不少火药桶。张睿让人分成两队,一队用火箭点燃火药桶,一队负责牵制看守的士兵。“放火箭!” 随着张睿的命令,数十支火箭射向火药桶,“轰隆” 一声巨响,火药桶爆炸,红夷炮被炸毁了三门,看守的士兵也死伤大半。
可就在他们准备撤退时,严东带着狼兵赶来了!狼兵们举着标枪,从侧面冲过来,边军骑兵立刻迎上去,马刀与标枪碰撞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张睿带着神机营士兵边打边退,可狼兵越来越多,他们渐渐被包围。
“大人!快撤!我来断后!” 赵忠大喊着,带领十名锦衣卫冲向狼兵,绣春刀挥舞间,砍倒了数名狼兵,却也被标枪刺穿了肩膀。张睿咬着牙,只能带领剩余的士兵继续撤退,直到退到西城的壕沟旁,才借着壕沟的掩护,摆脱了狼兵的追击。
回到城内,张睿的脚步沉重而急切。他的目光逐一扫过那些躺在担架上、满脸痛苦的受伤士兵,每一道伤痕都像利刃般刺痛着他的心。这些年轻的生命,本是家中的顶梁柱,如今却因自己的决策而遭受如此重创。这次主动出击,虽成功毁掉了三门威力巨大的红夷炮,却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五十余名英勇的士兵永远地倒在了战场上,其中就包括忠勇无比的赵忠,他此刻正昏迷不醒,生命垂危,鲜血浸透了身下的草席。
更令人揪心的是,斥候带回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雳:倭寇的战船已浩浩荡荡地抵达安庆江面,与宁王麾下的快船紧密汇合,形成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而西面的播州土兵也正加速行军,据估算,仅需一日便能抵达安庆城下。局势之严峻,犹如乌云压顶,让人喘不过气来。
夜幕如墨,再次将大地笼罩。安庆城被层层围困,水泄不通。张睿独自伫立在高高的城楼上,冷风拂过他的脸颊,却吹不散他眉宇间的忧虑。他凝望着城外此起彼伏的火光,那是敌军营地的信号,也是战争即将爆发的前兆。他深知,明日将是安庆城生死存亡的关键一战,每一分每一秒都至关重要。
然而,在这暗流涌动的夜晚,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正在悄然酝酿。严东紧握着一张西城防御图,上面清晰地标注着一处极为隐蔽的暗门——那是永乐年间修建的老物件,早已被岁月遗忘,只有少数白发苍苍的老人还隐约记得它的位置。显然,严东是从刘成口中严刑拷问出了这个绝密信息,他盘算着待明日土兵抵达时,便从这处废弃的暗门发动突袭,给安庆城来个措手不及。
城楼上的篝火逐渐暗淡下去,只剩下巡逻士兵手中摇曳的火把在夜色中划出一道道明亮的轨迹。张睿紧紧握住手中的绣春刀,刀身反射着清冷的光芒,映照出他坚毅的脸庞和决绝的眼神。无论明日的战斗多么艰难困苦,他都下定决心要守护好这座承载着无数希望与梦想的安庆城。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道看似无关紧要的废弃暗门,竟会成为颠覆战局、危及全城的致命隐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