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十九年七月,骄阳似火,炙烤着大地。广州城外那座规模宏大的钢铁工坊,宛如置身于一个巨大的蒸笼之中,被蒸腾而起的热浪严严实实地包裹着。三十座巨型熔炉仿若不知疲倦的巨兽,昼夜不停地燃烧着,熊熊烈焰肆意肆虐,赤红的光芒如同汹涌澎湃的浪潮,将半边天空都染成了绚丽的色彩。
走进工坊内部,一股混杂着烟尘、铁屑与汗水酸臭味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浓郁的气味仿佛有形之物,在空气中缓缓流动。五十余名工匠赤裸着黝黑结实的上身,他们的身影在炽热的环境中忙碌穿梭。古铜色的脊梁上,豆大的汗珠密密麻麻地布满其上,顺着一道道深邃的肌肉沟壑滚滚而下,当汗珠砸落在灼热难耐的铁板上时,刹那间便化作一缕缕轻盈的白雾。
陈老栓蹲坐在熔炉旁,他那双手布满了厚厚的老茧,粗糙得如同树皮一般。此刻,他紧紧握着一根长柄钢钎,目光专注而坚定。每隔一段时间,他便小心翼翼地将钢钎探入炉内,轻轻搅动着翻滚沸腾的钢水。每当钢钎抽出之时,上面带着令人目眩神迷的刺眼红光。他微微眯起双眼,那双眼早已被火光熏得通红充血,却依旧死死盯着炉内剧烈翻滚的钢水,扯着嗓子嘶吼道:“大人,不好啦!三层坩埚钢叠锻又裂开了!这炮管才刚锻到丈二长,接口处就炸出了细密的裂纹!”
张睿伫立在工坊的高台上,身上的帆布短褂早已被汗水彻底浸透,湿漉漉地贴在背上。他手中紧紧攥着一份从沿海斥候处历经艰辛得来的军情简报,简报上那用朱砂醒目标注着的“欧洲超级铁甲舰钢甲已升级至七寸”几个字,仿佛带着沉甸甸的压力,压在他的心头。听到陈老栓焦急的呼喊声后,他神色一凛,快步走下高台。脚下的石板被熔炉散发的高温烤得滚烫发烫,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那股灼人的热意,烫得他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
来到断裂的炮管旁边,张睿缓缓蹲下身子,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炮管接口处的裂纹。只见那裂纹纤细密集,恰似一张错综复杂的蛛网,边缘还残留着高温锻造后特有的脆性白痕,好似在无声诉说着失败的原因。“老陈,把之前的试锻记录拿给我仔细看看。”张睿的声音沉稳而有力。
陈老栓不敢怠慢,连忙转身从一旁堆满杂物的木架上取下一本厚重无比的账簿。这本账簿纸张泛黄,封皮已经磨损得起毛边儿。打开一看,上面用炭笔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每次锻造的各项参数:“大人您瞧,咱们用的可是广州当地品质最优的镜铁矿啊,三层坩埚分别精心熔铸高碳钢、中碳钢和低碳钢,叠锻时的火候更是精准控制在一千一百度。可怪就怪在这,每到炮管锻到丈二长的位置,必定会出现开裂的情况。想当初造六十斤炮的时候,只用两层叠锻就足够了,如今这八十斤炮要承受更大的膛压,必须采用三层叠锻工艺,可这钢材的韧性就是怎么也上不去呀!”
张睿全神贯注地翻看账簿,突然,他的目光停留在“熔铸时加入锰粉增硬”这一行记录上,眼神瞬间亮了起来。他猛地抬起头,说道:“锰粉固然能够增加钢材的硬度,但却会让钢材变得脆弱易折!之前制造六十斤炮时,由于所用钢料相对较少,这种脆性的弊端尚不明显。然而现在打造的是八十斤重炮,炮管长度大幅增加,脆性问题就彻底暴露出来了。快些,去取五十斤锡块来!”
两名年轻学徒听闻吩咐,立刻肩扛着一个沉甸甸的锡块一路小跑过来。此时的锡块在高温环境下已有些微微发软。张睿亲自上前接过锡块,手持大锤用力敲下十余斤碎块,然后将其稳稳地扔进熔炉的进料口。锡块落入滚烫钢水的刹那,炉内骤然爆发出“滋啦”一声巨响,紧接着升起一团灰白色的浓烟。
陈老栓见状,满脸疑惑地问道:“大人,锡乃软金属,加进去岂不是会降低炮管的硬度吗?”张睿一边熟练地用钢钎搅动着炉内的钢水,一边耐心解释道:“锡具有出色的延展性,能够有效提升钢材的整体性能。咱们追求的是‘硬而不脆’的理想状态,目前三层坩埚钢所具备的硬度足以击穿七寸厚的装甲,唯独缺少的就是足够的韧性。这其中的道理就好比咱们造弓,光有坚硬的木杆远远不够,还得缠绕上富有弹性的牛筋,才能使弓兼具力量与柔韧啊!”
就这样,钢水在熔炉内又持续翻滚了一个时辰之久。陈老栓再次拿起钢钎试探,惊喜地发现钢水的流动性较之前有了明显提升。他兴奋地大喊:“可以出钢啦!”闻声而动,四名身强力壮的工匠齐心协力推动熔炉底部精巧设计的机关。顿时,赤红耀眼的钢水顺着用耐火砖精心浇筑而成的导流槽,缓缓流入特制的炮管砂模之中。砂模瞬间被炽热的钢水刺激得冒出浓密的白烟,同时伴随着“滋滋”的冷却声响。
接下来的三天三夜里,工匠们自发分成若干小组,轮流坚守在砂模身旁。他们小心翼翼地用炭火精准控制着冷却速度,目光时刻不离砂模,只为确保钢材内部应力分布均匀。终于,到了揭盖的时刻,当砂模被小心敲碎时,一根长达丈五的炮管赫然展现在众人眼前。这根炮管表面光滑如镜,找不到一丝细微的裂纹,仿佛一件精心雕琢的艺术珍品。陈老栓赶忙让人抬来一柄沉重的大锤,自己则深吸一口气,猛地挥动大锤砸向炮管接口处。只听“砰”的一声闷响,重锤高高反弹而起,而炮管上仅仅留下一个浅浅的小坑。“成功了!这韧性简直绝了!”陈老栓激动万分,声音都因过度兴奋而微微颤抖。
首门八十斤超级炮的组装工作在工坊外的空旷场地上紧锣密鼓地进行着。炮架选用的是坚固耐用的南洋硬木打造而成,为了进一步增强稳定性和减震效果,还特别加装了三层铸铁减震装置。至于炮轮部分,则创新性地采用了实心橡胶包裹技术——这可是徐光启刚刚从西洋商人手中费尽周折购得的新型实用技术。三天过后,经过众多工匠的不懈努力,炮身终于被二十名身强体壮的工匠借助绞盘稳稳吊装上了炮架。当最后一枚固定螺栓被拧紧的那一刻,整个庞大的炮架微微下沉了一些,粗壮的炮口笔直地指向远方浩渺的珠江口。
张睿目光坚毅,稍作思忖后便果断下令,让人自水师营牵来一艘早已废弃的欧洲蒸汽铁舰,权作此次试射的靶船。此艘铁舰来历不凡,乃是去年那场激烈海战中缴获的珍贵战利品,周身散发着沧桑却依旧威严的气息。其舰身侧舷处,匠人们精心加装了足足七寸厚的优质钢板,那钢板质地紧密、光泽冷硬,专为检验这超级炮的实际威力而设。
试射之日,晨曦初露,珠江口两岸早已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士兵与百姓皆怀揣着好奇与期待,将视野填得满满当当。水师营派出的三艘巡逻艇如敏捷的游鱼,在靶船周遭往复穿梭、严密警戒,坚决杜绝任何闲杂人等踏入危险区域半步。陈老栓身负重任,亲自督导装弹流程。只见他神情专注,指挥着四名技艺娴熟、经验丰富的工匠,合力将一枚重达八十斤的实心铁弹缓缓推入炮膛之中。
随后,他又手持一根长长的木杆,小心翼翼地捣实炮膛内的火药包,每一下的力度都恰到好处,确保火药分布均匀且紧实。末了,他郑重其事地将浸过硫磺的引信插入其中,动作沉稳而精准。待一切准备工作就绪,陈老栓迅速退至安全距离之外,扯开嗓子大声喊道:“大人,所有准备工作均已圆满完成!”
张睿巍然屹立于高高的指挥台上,手中紧紧握着那面鲜艳夺目的红旗。他微微仰头,深吸一口清冽的空气,目光如炬般坚定地扫过岸边那些翘首以盼、满脸热切的人群,而后猛地用力挥下红旗,斩钉截铁地喝道:“点火!”一名训练有素的士兵闻令而动,迅速点燃火把,脚步轻快却不失稳健地跑到炮尾,精准地点燃了引信。刹那间,“滋滋”的燃烧声在寂静的空气中清晰可闻,似是奏响了战斗的前奏。片刻之后,伴随着一声惊天动地、震耳欲聋的轰隆巨响,超级炮庞大的身躯猛然向后一挫,强大的后坐力冲击使得炮架后的减震装置深深陷入松软的泥土之中。
一道赤红耀眼、宛如蛟龙般的弹道划破湛蓝的长空,铁弹挟带着尖锐刺耳的呼啸声,如离弦之箭般疾飞向两里开外的靶船。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紧张地注视着这一震撼人心的时刻。只见铁弹精准无误地命中靶船的侧舷钢板,“铛”的一声清脆响声过后,那厚厚的钢板竟被瞬间击穿,一个碗口大小的破洞赫然出现在舰身上。铁弹去势不减,势如破竹般穿透舰身后坠入水中,激起数丈高的冲天水花,水珠四溅,在阳光下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芒。紧接着,从靶船内部传来又一次震耳欲聋的轰隆爆炸声——原来是铁弹击中了船舱内放置的废弃火药桶,引发了连锁反应。
“击穿了!真的成功击穿了!”岸边的人群顿时沸腾起来,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声。工匠们激动得相互拥抱,脸上洋溢着自豪与喜悦的笑容;士兵们也挥舞着手中的武器,高声呼喊“张大人威武”,声音响彻云霄。张睿快步走到炮架旁,俯身仔细查看炮管状况,只见上面仅有轻微的形变痕迹,心中不禁涌起一阵欣慰。他满意地点点头,赞许地说道:“老陈,干得漂亮!立刻组织工匠们投入量产工作!必须在一个月内造出二十门这样的超级炮,每门炮配备两百发炮弹,其中五十发要装上爆炸弹头!”陈老栓胸脯拍得当当响,信心满满地回应道:“大人尽管放心,我打算让工坊实行三班倒制度,三十座熔炉全部满负荷运转,保证按时保质完成任务!”
当天傍晚时分,夕阳西下,余晖洒落在水师营的议事厅内。张睿正与徐光启围坐在桌前,深入商讨炮位部署的具体方案。突然,一名斥候浑身湿漉漉地冲进大厅,他的蓑衣还在不停地滴着海水,脸上满是惊恐之色,急切地说道:“张大人、徐先生,大事不妙!欧洲舰队正在南海诸岛秘密搭建临时船坞,据说正在加紧建造一种名为‘铁甲堡垒舰’的新型战舰!”
徐光启手中的茶杯“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上摔得粉碎,他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急忙快步走到墙上悬挂的南海地图前,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焦急与不安:“你看清楚了吗?那艘舰体究竟有多大规模?”斥候咽了一口唾沫,伸出手指对着地图上的黄岩岛位置比划道:“足足有三十丈宽、五十丈长!整艘舰身就像一座移动的巨大堡垒,侧面钢甲目测至少有八尺厚。而且甲板上还装备了至少四十门六十斤重的舰炮!我们的侦察船不敢贸然靠得太近,只能在远处隐约看到巨型舰体的大致轮廓。”
张睿听闻此言,神色骤变,立刻带上望远镜匆匆登上水师营的了望塔。夕阳余晖洒落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金色的光芒与海水交相辉映。他极目远眺,果然看到有三道巨大的黑影矗立在黄岩岛附近水域。黑影周围停泊着数十艘运输补给船只,袅袅炊烟正从船坞方向缓缓升起,给这片海域增添了几分神秘与诡异的氛围。他急忙调整望远镜焦距仔细观察,隐隐约约能看到舰身上延伸而出的粗大炮管轮廓,那些炮管比普通舰炮足足粗了一圈有余,散发着令人胆寒的气息。
徐光启随后也登上了望塔,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巨大黑影,脸色变得格外凝重:“八十斤炮虽然能够勉强击穿七寸厚的装甲,但面对八尺厚的厚重钢板恐怕力有不逮。况且这堡垒舰体积如此庞大,推测能搭载上千名士兵作战。一旦它靠近广州港发起攻击,其舰炮覆盖范围恐怕能够延伸到城内三里之地!”张睿放下望远镜,指尖因用力过度而泛白,眼神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传令下去,即刻加快超级炮的量产进度!同时责令徐先生的工坊全力研发百斤重炮!另外,在广州港外紧急修建三道水下暗礁防线,务必赶在堡垒舰完工之前做好一切防御准备!”夕阳的余晖斜照在海面上,那三道犹如蛰伏巨兽般的黑影投下的阴影愈发浓重,仿佛给整个广州港都蒙上了一层压抑而沉重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