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二十年十二月初三，广州。
岭南的冬日，并无北地的肃杀，阳光依旧带着几分暖意，洒在繁忙的广州造船厂。巨大的船坞内，水汽与煤烟混合成的白色雾气缭绕不散，仿佛给坞中的庞然大物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那是一座钢铁造就的山峦——大明第一艘自主设计建造的千吨级蒸汽战列舰“大明号”。它全长三十丈，黝黑的舰身刚刷上厚厚的防锈漆，在阳光下泛着冷冽而坚硬的光泽。高耸的桅杆保留了风帆索具以备不时之需，但真正的力量源自那两根粗壮的烟囱。舰舷两侧，密密麻麻的炮窗如同巨兽的巢穴，三十门百斤线膛穿甲炮与十二门榴弹炮的炮口森然排列，无声地宣示着其毁灭性的力量。舰尾还特意设计了容纳十艘小型鱼雷艇的吊放空间，意图构成远近结合的攻击体系。
然而，此刻船坞周围拥挤的工匠、水师将领和技术官员们，脸上却不见自豪，只有挥之不去的焦灼与疲惫。“大明号”已完工九成，但最核心的动力系统，却在连续三日的试机中屡屡“掉链子”，让这头本应叱咤风云的钢铁巨鲸，沦为了困守船坞的笨重铁壳。
征蛮将军、督造钦差张睿，踩着沾满油污的木梯，步履沉重地走下舰桥，掀开厚重的隔热门帘，钻入了位于舰体中部的动力舱。一股混杂着灼热煤烟、润滑油脂、金属锈蚀和汗水的热浪瞬间将他包裹，巨大的机器轰鸣声震得人耳膜发胀。
动力舱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盏汽灯在摇曳。总匠师李铁柱和三名核心工匠正围着那台占据了大半个舱室的巨型蒸汽机忙碌着。锅炉炉膛内火光熊熊，安全阀不时“嗤嗤”地喷出过剩的白色蒸汽，显示出内部巨大的压力。然而，那两根连接着舰尾螺旋桨的传动轴，转动得却毫无巨兽应有的沉稳，时而猛冲，时而迟滞，带动窗外的螺旋桨在水中有气无力地划动着。
“大人！您来了！”李铁柱看到张睿，用沾满油污的袖子抹了把脸，声音嘶哑地喊道，几乎要压过机器的噪音，“还是老问题！这台仿制的单缸蒸汽机，已经是咱们能做到的极限了！可功率……功率实在不够看啊！满负荷运转，烧掉海量的煤，也只能让战舰跑到每时辰二十里（约5.4节），稍微遇上点风浪就得减速，这……这别说追击欧洲那些灵活的巡洋舰，就是维持舰队编队都勉强！续航力更是堪忧，煤仓再大也经不起这般浪费！”
张睿没有说话，他蹲下身，靠近那台轰鸣的机器仔细观察。这台蒸汽机，是集中了大明乃至通过特殊渠道获得的欧洲技术，仿制并略微放大了欧洲上一代的单缸卧式蒸汽机。锅炉容积为了追求功率，已经比原版扩大了近五成，但根本性的技术桎梏并未突破——它依然采用落后的“一次膨胀”原理。高温高压的蒸汽被注入巨大的单一气缸，推动活塞做功一次后，便带着大量残余的热能，直接通过排气管排入大气，白白浪费。
张睿伸手，小心翼翼地靠近排气管，尚未触及，便能感受到那灼人的热浪。管口喷出的废气温度极高，这意味着绝大部分燃料的能量，都未曾被有效利用。
“这样不行。”张睿收回手，眉头紧锁，声音低沉，“蒸汽利用率太低了。热能都随着这废气跑掉了。就算我们把锅炉造得再大，烧更多的煤，也只是扬汤止沸，解决不了根本。动力不足，航速和续航都上不去，这艘巨舰在海上就是活靶子。”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船坞入口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随即是一阵小小的骚动。只见一位身着青色儒衫、风尘仆仆的中年文官，在一个小吏的引导下，快步穿过人群，径直向“大明号”走来。来人正是身兼钦天监、翻译西学等多职的徐光启。他刚从南京赶来，怀中紧紧抱着一个用油纸严密包裹的物件。
“张将军！幸不辱命！”徐光启顾不上寒暄，挤进动力舱，将油纸包递给张睿，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更有着难以抑制的兴奋，“此乃锦衣卫的弟兄们，冒死从欧罗巴传回的最新机密！是他们用在最新式巡洋舰上的蒸汽机图纸！”
张睿精神大振，连忙接过，就在旁边一个工具箱上小心展开。图纸上画满了复杂的机械结构、剖面图和数据标注，线条精准，显然是工业绘图的高手所为，旁边密密麻麻的注解全是拉丁文。
“我与几位精通格物学的泰西传教士，闭关钻研了半月，总算是将其中关键梳理清楚了！”徐光启指着图纸核心部分，语气激动，“此非我等所用的单缸机，亦非简单的双缸并列，而是名为‘复合式’或称‘多级膨胀式’蒸汽机！其精妙之处，在于这三个串联、容积依次增大的气缸！”
他详细解释道：“您看，高温高压的蒸汽，首先进入这个最小的‘高压缸’，推动活塞做功一次；做完功的蒸汽，压力和温度虽有所下降，但依然蕴含大量热能，它们并非排走，而是被导入这个稍大的‘中压缸’，再次推动活塞做功；最后，这股‘废汽’还会进入这个最大的‘低压缸’，进行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膨胀做功！如此一来，同一股蒸汽的热能，被反复利用了三次！据图纸上的数据推算，其热效率，至少比我们的单缸机高出三倍以上！”
张睿的目光随着徐光启的指点在图纸上游走，眼中的光芒越来越亮。李铁柱也凑过来，只看了一会儿，便激动得一拍大腿，震得工具架上的扳手叮当作响：“妙啊！妙极了！原来如此！让蒸汽像人爬楼梯一样，一步步把力气使出来，一点都不浪费！将军，若是依此图改造，咱们只需在现有锅炉基础上，加造这两个副气缸，再重新设计传动齿轮组，动力必能大增！”
“机不可失！”张睿当即立断，声音斩钉截铁，“传我命令：船坞所有工匠，即日起取消一切休假，分为三班，昼夜不停！广州钢铁工坊，所有优质坩埚钢优先供应此处，确保气缸铸造万无一失！调水师精锐一百人，严密守卫船坞，尤其是动力舱，未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命令一下，整个船坞如同一个上紧发条的精密钟表，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运转起来。拆解工作当夜便开始了。工匠们使用特制的加长钢钎和巨型扳手，小心翼翼地拧开固定那巨大单缸体的基础螺栓。当最后一个螺栓卸下，巨大的缸体被龙门吊缓缓吊起，移出动力舱时，所有人都为之震撼——这庞然大物重达五千余斤，需要八匹健壮的马匹才能勉强拖动。
接下来的核心挑战是铸造新的三级气缸。最大的难题在于缸体的内壁光滑度与尺寸精度。多级膨胀要求蒸汽在气缸间流动时阻力最小，且密封必须极其严密，任何微小的泄漏都会导致动力严重损失和效率下降。李铁柱亲自督造，选用最上乘的坩埚钢，熔化成炽热的钢水后，小心翼翼地浇注入预先用极细河沙和特殊黏土制成的、经过长时间阴干焙烧的精密砂型之中。
铸件毛坯冷却后，更繁重精细的工序开始了——内壁打磨。二十名手艺最精湛的老工匠，分成两班，轮流使用由金刚石颗粒镶嵌的砂轮，蘸着特制的冷却油，对着气缸内壁进行反复、细致的打磨。汗水浸透了他们的衣衫，手掌磨出了血泡，又结成厚茧。整整三天三夜，伴随着刺耳的打磨声，三个内壁最终光滑如镜、尺寸分毫不差的气缸终于制作完成。
安装过程更是对耐心和技术的极致考验。气缸之间的连接管道全部采用延展性好的黄铜精心锻造，每一个法兰接口处，都垫上了浸透松香与石墨混合物的厚实石棉垫片，再以巨大的力道均匀紧固，确保高温高压下绝不漏汽。传动齿轮的啮合要求更是苛刻，误差不能超过半分，徐光启亲自拿着精密的罗盘、卡尺和千分表，与工匠们一起反复测量、调整，每一个齿轮的安装，都必须得到他的首肯。
第七日黎明，当最后一根粗壮的蒸汽管道被螺栓牢牢固定，李铁柱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走到一直守在船坞的张睿面前，深深一揖，嗓音沙哑却充满希望：“大人，新式三级膨胀蒸汽机，安装完毕，请准试车！”
试车这天，船坞内外人头攒动，广州知府及一众地方官员悉数到场，空气中弥漫着紧张与期待。张睿登上“大明号”舰桥，俯瞰下方。
“生火！加压！”
命令传下，动力舱内，铲煤工将优质的无烟煤投入炉膛，巨大的、由岸基水力驱动的辅助风箱开始“呼哧呼哧”地向炉内鼓入强风，炉火瞬间变得炽白。锅炉上的压力表指针，开始稳健地向上爬升。
“启动传动！”李铁柱在动力舱内高喊。
随着主蒸汽阀门的缓缓开启，高压蒸汽涌入崭新的三级气缸系统。这一次，传动轴的启动平稳而有力，不再是之前那种挣扎般的顿挫。转速均匀提升，越来越快，通过长长的传动轴，将强大的扭矩传递至舰尾。巨大的青铜螺旋桨在水中开始疯狂旋转，搅起巨大的涡流和白色的水花，溅起的高度超过了一丈（约3.3米）！
“测速！”张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岸边的水兵将特制的测速木筏推入水中，木筏后方系着长长的绳索，上面按照精确的距离，等间隔地系着数十个小铜铃。
“大明号”拉响汽笛，缓缓驶出船坞，进入珠江主航道。它开始加速，舰首劈开平静的江面，留下长长的尾流。岸上的计时官紧盯着沙漏和那根被拉直的系有铜铃的绳索。
“叮当！叮当！叮当……！”
铜铃清脆而急促地接连响起。计时官根据铃响的间隔和沙漏计时，快速计算，随即高声禀报，声音穿透江风：“禀大人！航速已达每时辰三十里（约8.1节）！比旧机快了整整五成！”
“成功了！”
船坞内外，江岸上下，瞬间爆发出海啸般的欢呼声！工匠们相互拥抱，水兵们兴奋地挥舞着帽子，广州知府也捻须微笑，向张睿投去钦佩的目光。张睿紧绷了数日的神经，终于稍稍放松，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紧接着是火炮试射。“大明号”驶至珠江口一处早已废弃的旧炮台前，舰身打横，侧舷的三十门百斤穿甲炮炮口齐齐扬起，对准了残破的堡垒。
“装填！目标，前方堡垒！齐射！”张睿下令。
“轰——！！！”
三十门火炮同时怒吼的巨响，仿佛天崩地裂！巨大的后坐力使得数千吨的舰身也明显地向另一侧横移了数尺。炮弹带着尖锐的呼啸，如同死神挥出的镰刀，精准地砸在堡垒墙体上。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接连响起，砖石横飞，烟尘冲天，那段厚重的城墙瞬间被炸开一个宽度超过一丈的巨大缺口，残存的城楼在摇晃中轰然坍塌！
“好！威武！”舰上舰下，再次响起震天的喝彩。广州知府激动地对张睿说：“张将军，有此利舰巨炮，我大明海疆可保安宁，欧罗巴蛮夷必不敢再小觑我等！”
捷报迅速传遍广州城，百姓自发燃放鞭炮，如同过节。码头酒肆，人人都在谈论“大明号”的雄姿。
然而，张睿的喜悦并未持续多久。他深知，如此重大的技术突破，必然会引起欧洲方面的极大关注和觊觎。就在试航成功的当天下午，他便下达了更为严密的安保命令：造船厂及关联的钢铁工坊外围，加建三丈高的木墙，墙头铺设铁蒺藜和荆棘；所有出入口由双岗士兵严格把守，凭新制的、带有复杂暗记的腰牌验明身份方可通行；夜间增派巡逻队，灯笼火把彻夜不熄，巡逻间隔缩短至半个时辰。
但百密一疏，或者说，对手的渗透能力超出了预估。试航成功后的第三夜，乌云遮月，正是夜行人活动的好时机。两条如同鬼魅般的黑影，利用巡逻队交错的短暂空档，以极其敏捷的身手翻越高墙，避开主要通道，悄无声息地摸向了存放核心图纸的舱室。
图纸室外，两名值勤的士兵警惕地注视着走廊两端。然而，黑影从通风管道悄然潜出，动作快如闪电，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割断了卫兵的喉管，未发出一丝声响。黑影潜入室内，凭借微光，快速在文件柜中翻找。
就在他们找到那卷标有“三级膨胀蒸汽机详图”的卷宗，准备撤离时——
“砰！”
舱门被猛地撞开！早已埋伏在外的锦衣卫千户牟斌，率十余名精锐一拥而入！原来，张睿早已密令锦衣卫在核心区域设下暗哨。
“束手就擒！”牟斌大喝，绣春刀出鞘，寒光映照下来者惊惶的脸。
两名间谍反应极快，立刻拔出贴身短剑格斗，身手狠辣矫健，显然是受过严格训练的死士。但牟斌带来的皆是好手，且早有准备，两人一组，藤牌格挡，短刀突刺，配合默契。不过几个回合，一名间谍腿部中刀被生擒，另一名见突围无望，竟毫不犹豫地咬碎了早已藏在后槽牙内的毒囊，当场口吐黑血，抽搐毙命。
在毙命间谍的贴身衣物内，牟斌搜出了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用略显生硬却清晰的中文写道：
“圣乔治级已装四级膨胀缸，极速每时辰三十五里。”
张睿从牟斌手中接过这张纸条，借着灯光看清上面的字迹后，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刚刚因试航成功而带来的些许欣慰荡然无存。他仿佛能透过这薄薄的纸片，看到遥远的海平面上，那些技术仍在飞速迭代的欧洲巨舰，正以更快的速度，向着东方驶来。
“我们……还是慢了一步。”他喃喃道，随即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如刀，“牟斌，立刻以六百里加急，将此纸条原件及审讯口供呈送陛下及兵部！李总匠！徐先生！我们片刻不能停歇！立刻着手，研究四级膨胀蒸汽机！集中所有资源，我给你们三个月时间，必须拿出可行的方案甚至样机！否则，‘大明号’今日之荣光，明日便可能在更强大的对手面前，黯然失色！”
当夜，广州造船厂的炉火未曾熄灭，反而烧得更旺。动力舱内，灯光再次亮起，映照着张睿、徐光启、李铁柱等人凝重而专注的面庞。一场关乎国运、与时间赛跑的舰艇动力竞赛，在无声中进入了更激烈的阶段。
而张睿此刻尚不知晓，在他为下一代动力系统呕心沥血之时，三艘隶属于欧洲东印度公司的轻型侦察舰，正借着夜色的掩护，悄然驶入南海北部，它们装备着最新式的测距仪和绘图工具，冰冷的镜头，正远远地对准了广州造船厂的微弱灯火，细致地描绘着“大明号”的轮廓。一场针对大明海军希望之星的阴谋之网，正在深蓝色的绒布下，悄然织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