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篮”医疗区,七号特别监护室。
苏晚晴坐在床沿,穿着白色的标准病员服,脚上套着软底拖鞋。她的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露出干净的脸庞和一双平静中带着些许困惑的眼睛。
她在阅读面前的电子病历板。
屏幕上显示着精简后的信息:“患者苏晚晴,协同者团队情报分析员。因参与高风险意识连接测试引发临时记忆紊乱,部分记忆段选择性缺失。神经扫描无器质性病变,认知功能完好,建议逐步恢复性适应。”
“意思是……我失忆了?”她抬起头,看向站在床边的李瑾和慕容渊。
“是部分失忆。”李瑾尽量让语气温和,“主要影响你对最近七个月某些经历的记忆,还有一些更早期的任务细节。但你的专业技能、常识认知、个人基础信息都完好无损。”
“七个月……”苏晚晴喃喃重复,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屏幕上的时间戳,“所以现在是‘协同纪元’的第七个月?我不记得……我们是怎么进入这个‘新纪元’的。”
慕容渊推了推眼镜:“那是一段相当复杂的时期。简单来说,我们解决了一场全球性危机,与几个非人类智慧达成协议,现在致力于净化‘门’的污染残留、重建文明基础。”
“非人类智慧。”苏晚晴的表情没有明显波动,像在听别人的故事,“听起来很……科幻。”
“实际比科幻更离奇。”慕容渊苦笑,“但没关系,你会逐步了解的。现在重要的是恢复。你感觉如何?有没有头疼、眩晕或者其他不适?”
苏晚晴仔细感受了一下,摇头:“没有。我感觉很……清晰。就像睡了一个很长的觉,醒来后发现房间里的一些家具被重新摆放过了。虽然不记得它们原本的位置,但知道它们现在在那里。”
这个比喻让李瑾和慕容渊交换了一个眼神。
“那你还记得林风指挥官吗?”李瑾试探着问。
苏晚晴看向电子病历板,调出人员档案。林风的资料照片弹出:一张标准照,穿着协同者的黑色制服,表情严肃,眼神锐利如刀。
“档案里说他是‘狂锋’小组的指挥官,前烛龙特战队成员,现为盖亚意识指定的协同者之一,负责统筹全球净化与重建工作。”她阅读着文字信息,然后摇头,“但我对他没有任何个人记忆。看这张照片……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监护室的门滑开。
林风站在门口。他已经换下穿梭机上的作战服,穿着与照片里一样的黑色协同者制服,左胸佩戴着双环橄榄枝徽章。他的脚步在门口停顿了一瞬,然后才走进来。
苏晚晴看向他。
她的目光是纯粹的观察性目光——像分析师在评估一个新出现的变量,或者医生在检查一个初次见面的病人。没有惊讶,没有熟悉,没有那些曾经在他们之间流转的、无需言语的默契。
“林指挥官。”她微微点头,语气礼貌而疏离,“李博士和慕容博士正在向我介绍我的情况。听说我们之前有工作上的密切合作,但很抱歉,我目前对此没有任何印象。”
林风看着她,用了一秒钟的时间将此刻的苏晚晴与记忆中所有的她重叠:第一次在“幽灵”秘密据点交锋时她眼中的警惕;东南亚雨夜她选择倒戈时紧绷的嘴角;北极基地重逢时她欲言又止的沉默;以及刚才在月球暗面,她选择自我湮灭的记忆投影里,最后那抹含泪的决绝。
然后他收敛所有情绪,像真正的指挥官面对一个暂时失去部分能力的下属。
“记忆会慢慢恢复,也可能不会。”他的声音平稳,“重点是现在。你身体的其他机能一切正常,协同者团队需要你的分析能力。所以,欢迎回来,苏晚晴分析师。”
他伸出了手。
苏晚晴看了看那只手,犹豫了一下,伸手握住。触感是温热的,虎口和指节处有长期握枪和训练留下的茧。她短暂地握了握,然后松开。
“谢谢。我会尽快熟悉情况,恢复工作状态。”
“不用急。慕容渊会安排一个适应期计划,先从阅读任务简报和数据分析开始。”林风转向李瑾,“卡戎岛后续监测报告出来了吗?”
“刚出来。能量读数已归零,无任何残留活动迹象。利维坦判断‘无名之影’已退回深层虚空,短期内不会再次构成威胁。”李瑾回答,“但它也提醒,太阳系内的‘契约残留信号’不止一个。苏晚晴的契约解除了,但可能还有其他‘候选者’。”
苏晚晴的眉头微微皱起:“候选者?那是什么?”
李瑾看了一眼林风,后者点头示意可以说。
“七个月前,‘幽灵协议’组织试图打开一道被称为‘门’的跨维度通道。他们筛选并培养了多名具有特殊神经敏感度的个体,称为‘候选接触者’。你是其中之一,编号17。”李瑾尽量用最简化的语言解释,“这些候选者体内被植入了能与‘门’后存在共鸣的生物结构。现在‘门’被关闭了,但一些‘候选者’可能还活着,他们的契约可能还在。”
苏晚晴安静地听着,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这是她陷入深度思考时的习惯动作,即使失忆了,身体的肌肉记忆还在。
“所以我的失忆,和这个‘契约’有关?”她问。
“是解除契约的代价。”慕容渊接话,“具体细节……比较复杂。但结果是,你安全了,那个试图通过契约连接你的存在也暂时退却了。”
苏晚晴没有再追问。她似乎接受了解释,或者暂时不想深究。她转向电子病历板,开始浏览“摇篮”的组织结构图和工作流程说明。
林风看着她专注的侧脸,然后对李瑾和慕容渊示意:“我们去指挥中心。让她休息。”
三人离开监护室。门关上后,苏晚晴抬起头,目光落在门的方向,停留了几秒。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刚才与林风握手的那只手。
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对方的温度。
而她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极轻微的、莫名的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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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挥中心,三层环形平台的最上层。
林风、李瑾、慕容渊站在巨大的全息地球投影前。投影上标注着全球七十七个主要污染净化区、十二个正在重建的文明节点、利维坦与Alpha-1的实时位置,以及……三个新出现的闪烁标记。
“这三个标记是在苏晚晴契约解除后同时出现的。”李瑾调出数据,“位置分别在:撒哈拉沙漠深处某个废弃研究站、西伯利亚永久冻土层下的秘密设施、以及马里亚纳海沟一处未被记录的海底洞穴。能量特征微弱,但与‘候选者契约’的残留信号有87%的匹配度。”
“另外两个候选者?”慕容渊盯着标记,“但‘幽灵’的记录里,除了苏晚晴,其他候选者应该都在实验中死亡或精神崩溃了。”
“可能记录不完整,也可能他们像苏晚晴一样,以某种方式‘隐藏’了自己。”林风说,“现在契约网络的主节点(苏晚晴)被移除,这些子节点可能因为网络失衡而暴露了出来。”
“要派人去探查吗?”李瑾问。
“不。”林风摇头,“我们不知道解除契约的后果对这些人会是什么样。苏晚晴付出了失忆的代价,他们呢?如果我们贸然行动,可能引发不可控的反应。先监视,收集更多数据。”
“还有一件事。”慕容渊调出另一份报告,“在分析苏晚晴的基因序列中新出现的加密信息时,我们发现了……连锁反应。”
“说清楚。”
“那段‘播种者留言’——‘当汝终于选择自己,真实之门方为汝开’——它不只是留言。它是一段‘激活码’。”慕容渊快速操作着数据板,一组复杂的基因螺旋结构图被放大,“留言被解码后,触发了苏晚晴基因中某个休眠片段的表达。这个片段正在引导她的细胞进行极微尺度的重构……不是突变,更像是‘优化’。”
“优化成什么?”
“还不清楚。变化太细微了,目前只影响线粒体的能量转化效率和神经细胞的电信号传递速度。幅度很小,只有2%-3%的提升,但这是在全系统层面同时发生的优化。”慕容渊的表情混杂着兴奋与忧虑,“而且,这个优化过程似乎具有……传染性。”
林风的眼神骤然锐利:“传染性?”
“不是生物学意义上的传染。是信息层面的‘共鸣传染’。”慕容渊调出监测数据,“在苏晚晴的基因被优化后的六小时内,‘摇篮’内所有与她有过近距离接触的人员——包括医疗人员、巡逻警卫、甚至清洁机器人——他们的基础生理指标都出现了极细微的良性波动:平均心率下降1-2次\/分,血压更稳定,应激激素水平轻微降低。这些变化在离开她周围一百米范围后会逐渐消退,但反复接触者,变化会略微累积。”
李瑾倒吸一口冷气:“你是说,她现在成了一个……活体的‘增益光环’?”
“可以这么类比,但机制完全不同。”慕容渊说,“这更像是她的存在本身,在向外辐射某种‘秩序场’。这个场会轻微提升周围生命体的生理协调性。目前看没有任何副作用,但长期影响未知。”
林风沉默地看着数据。全息地球上,那三个新出现的契约标记正在缓慢闪烁,像在呼应什么。
播种者留下了留言。
留言激活了苏晚晴体内的某种优化协议。
优化产生秩序场,影响周围环境。
而与此同时,其他“候选者”的信号暴露。
这一切,太过巧合。
“慕容渊,你继续监测苏晚晴的生理变化,但不要让她察觉。李瑾,加强对那三个标记点的监控,同时扫描全球还有没有其他类似信号。”林风下令,“我要知道,苏晚晴的选择,到底开启了多少连锁反应。”
两人领命离开。
林风独自站在全息投影前。地球在缓缓旋转,各大洲的轮廓在灯光下明暗交替。七个月前,他以为北极仲裁就是终点。四天前,他以为解除契约就是终点。
但现在他明白了:在这个被播种者、收割者、盖亚意识、远古文明遗物和外星法则层层包裹的宇宙里,从来就没有真正的“终点”。
只有无尽的选择,以及选择引发的、如涟漪般扩散至时间尽头的连锁反应。
他的个人终端震动。是来自“狂锋”小组b队的报告——他们刚刚在西非净化区阻止了“复兴之火”组织挖掘异质结晶的企图,但发现那些结晶内部出现了异常的晶体结构重组,仿佛在“期待”被激活。
又一个新问题。
林风关闭报告,转身准备离开指挥中心。
但就在他踏入升降梯前,余光瞥见侧面的监控屏幕。
那是苏晚晴监护室外的走廊摄像头画面。
她不知何时离开了监护室,正站在走廊的窗边,看着外面“摇篮”人造天幕模拟的黄昏景色。
她抬起手,指尖轻轻触碰玻璃。
玻璃上凝结了一层极细微的霜花——那不是低温导致的,而是她指尖周围的空气湿度在秩序场的影响下,自发形成了完美的六角形冰晶。
霜花在她触碰的位置绽放、蔓延,在玻璃上勾勒出一幅短暂而精致的图案。
那图案,隐约像一个破碎的符号。
像契约刻印的残影。
像某种告别。
又像某种……新生。
苏晚晴静静看着霜花,眼神依然平静,但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缓慢苏醒。
不是记忆。
是比记忆更古老、更根本的东西。
林风看着屏幕,停留了三秒。
然后升降梯门关闭,载着他向下,前往下一个需要指挥官解决的危机。
而玻璃窗边,霜花在慢慢融化。
水滴滑落,如同泪水。
又如同洗净过往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