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解码基石 · 文明契约
塔利安文明残存的知识,像一本用密码写成的危险书籍,摆在慕容渊团队面前。
“直接阅读会引发认知污染。”陆凝警告所有人。她建立了一个隔离式的“意识防火墙”,所有研究人员必须通过神经接口,在完全监控的虚拟环境中接触这些数据片段。“即使是被净化过的部分,依然携带着高维信息的‘重力’。就像深海鱼类被打捞到海面,它们的身体结构不适合常压环境——我们的大脑也不适合直接承载这些知识。”
但知识必须被解读。
人类需要塔利安关于“门”的研究成果,需要他们用整个文明灭亡换来的教训。
慕容渊设计了一套分级解码协议:第一级是机械性信息提取,只收集数学公式、能量模型、技术蓝图等“非感性内容”;第二级是概念性转译,将塔利安的认知框架转化为人类能理解的比喻和模型;第三级才是完整的意识沉浸——那部分只有苏晚晴能安全尝试,因为她有花园网络的缓冲。
解码工作持续了两个月。
第一个收获是“门稳定方程”。
那是一组描述高维裂隙在三维空间维持稳定所需条件的数学关系。“幽灵”当年强行打开门,使用的是一种粗糙的暴力方法,像用炸药炸开保险箱——门虽然开了,但结构极不稳定,而且会泄露大量污染。塔利安的方程则提供了一种精密的“钥匙”:通过特定频率的秩序场共鸣,可以在不破坏结构完整性的前提下,短暂地打开一个可控制的微型通道。
“这意味着,我们终于能主动研究‘门’,而不仅仅是被动防御。”慕容渊在全息投影前讲解,“我们可以安全地取样,分析门后存在的性质,甚至……尝试建立受控的通讯。”
“通讯对象是谁?”李瑾问出了关键问题。
“播种者?花园管理员?或者其他……被困在门后的存在?”慕容渊摇头,“塔利安的资料里没有明确答案。他们自己就是栽在了这个问题上——他们把门后的东西当成了神。但至少现在,我们有了安全的研究方法。”
第二个收获更惊人。
那是关于“文明契约”的概念。
“播种者不是随便播撒种子的。”陆凝调出一段转译后的文本,“他们在每个候选文明发展的早期,就会通过隐晦的方式,将一份‘花园法则’的基础版本植入该文明的集体潜意识。可能是通过神话传说,可能是通过自然现象的隐喻,也可能是通过某些先知先觉者的直觉。这份法则的核心,就是文明与花园之间的‘隐性契约’。”
文本继续:“契约的内容包括:文明有义务保持多样性、控制扩张、维护生态平衡、并持续进化。作为回报,花园会提供‘成长空间’——不仅是物理空间,还有进化所需的时间。当文明发展到能主动发现并理解这份契约时,它就通过了第一道测试,获得‘见习成员’资格。”
“那第二道测试呢?”雷毅问。
“第二道测试就是‘门’。”陆凝说,“考验文明在面对超越自身认知的存在时,能否保持理性、谦逊和伦理底线。通过测试,成为正式成员。失败……则被清除。”
会议室里,人们交换着复杂的眼神。
“所以……人类现在算通过了第一道测试?”赵晓玥确认道。
“从盖亚意识的裁决来看,是的。”陆凝点头,“我们发现了契约的存在,并开始有意识地履行它——尽管还很初级。但第二道测试,我们只算……勉强及格。北极的门事件本质上是‘幽灵’的强行开启,不是自然激活。而卡戎岛的塔利安污染,更是一个外来的干扰项。人类还没有真正面对过自己‘该面对’的门。”
“我们自己的门在哪里?”林风问。
“不知道。”慕容渊坦白,“塔利安资料显示,每个文明的门激活条件不同。可能是科技发展到某个阈值,可能是集体意识产生某种共振,甚至可能……只是随机时间。但有一点是确定的:当文明准备好时,门就会出现。”
“准备好是什么意思?”
“可能是科技水平,可能是伦理成熟度,也可能是……对宇宙的敬畏之心。”苏晚晴开口了。她一直安静地坐在后排,此刻才说话,“塔利安文明在灭亡前,其实已经预感到了门的临近。他们的学者计算出,当文明的整体意识波动与某个‘宇宙背景频率’产生共鸣时,门就会自然显现。但他们太害怕了,所以试图提前强行控制门——结果引发了灾难。”
她站起身,走到全息投影前。
“人类现在可能正接近那个临界点。星火网的意识同步、秩序场的广泛应用、甚至我们与花园网络的连接……所有这些,都在改变人类集体意识的‘频率’。我们必须做好准备——不是准备战斗,而是准备理解。因为下一个门,可能随时会打开。”
这番话让所有人感到了新的压力。
他们以为解决塔利安危机后能喘口气,却发现真正的考验可能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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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火网的重构工作,在这种压力下加速推进。
苏晚晴提出的“去中心化网状结构”方案,经过陆凝和慕容渊的细化,变成了一个名为“神经织网”的新协议。协议的核心思想是:每个节点既是信息接收者,也是信息处理者和传播者。网络不再有固定的“大脑”,而是像真正的神经网络一样,通过动态的突触连接形成集体智能。
“这听起来很美,但怎么防止混乱?”在一次技术研讨会上,一位老工程师质疑,“如果没有中央协调,节点之间意见冲突怎么办?信息冗余怎么办?恶意节点搞破坏怎么办?”
“通过共识机制和信誉系统。”陆凝展示了一套复杂的算法,“节点之间的每一次交互都会产生‘信任权重’。长期提供高质量信息、促进共识达成的节点,会获得更高的权重,在网络决策中拥有更大的影响力。相反,传播虚假信息、制造分裂的节点,权重会自动下降,甚至被暂时隔离。”
“这不会形成新的精英阶层吗?”提问的是周敏——那个曾经建立异议网络的年轻生态学家。她现在成了星火网改革委员会的成员之一。
“会。”陆凝坦诚回答,“但这是开放、透明的精英制。任何人都可以通过贡献获得权重,权重的计算规则完全公开。而且,重要决策需要多重验证,不是单一高权重节点能决定的。”
“那如果……我是说如果,苏晚晴本人,或者林风指挥官,做出了我们认为错误的决定呢?”周敏的问题很尖锐,“他们的权重一定很高。我们能制约他们吗?”
会议室安静下来。
苏晚晴看向林风。
林风点点头,示意她回答。
“在我的权重之外,设立一个独立的‘伦理否决权’。”苏晚晴说,“这个权力不属于任何个人,而是属于一个随机抽选的节点小组——就像陪审团制度。当有重大争议时,由系统随机抽取21个不同权重的节点,组成临时仲裁团。他们有权审查任何决策,如果超过三分之二认为决策违反花园法则或人类基本伦理,就可以暂时冻结该决策,启动全民讨论。”
“全民?星火网现在只有几千个节点,代表不了七十亿人。”
“所以我们要扩大。”苏晚晴说,“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逐步将星火网向全球开放。从核心工作人员,到普通幸存者,再到所有愿意遵守规则的人。让这个网络,真正成为人类文明的‘集体神经系统’。”
这个愿景太大,大到让一些人兴奋,也让一些人恐惧。
但没有人能否认:如果人类要在三百年内通过花园的最终测试,就必须进化出更高效、更坚韧、更智慧的协作方式。
旧时代民族国家的界限,在星际尺度的挑战面前,显得太脆弱了。
神经织网协议在接下来三个月内进行了七次大规模模拟测试。
第一次测试就暴露了严重问题:当节点数量超过五千时,信息流开始拥堵,共识形成时间呈指数级增长。一个简单的“是否增加某个净化区资源分配”的决策,争论了整整两天还没结果。
“我们需要层级结构。”慕容渊在分析数据后得出结论,“完全扁平化的网络,在处理复杂问题时效率太低。就像大脑有大脑皮层、小脑、脑干的分工一样。”
于是协议加入了“功能子网”的概念:根据节点的专业领域和兴趣,自动形成专注于特定议题的子网络。子网络内部可以快速达成共识,然后派出代表参与全局讨论。
第二次测试解决了效率问题,但又出现了新的问题:子网络容易变成“信息茧房”,成员只接受符合自己观点的信息,导致偏见强化。
解决方案是强制性的“跨网交流机制”:系统会定期随机将不同子网络的节点临时配对,进行议题交换。一个净化工程师可能要和一位伦理学者讨论技术风险,一个军事指挥官可能需要听诗人讲解“什么是值得保卫的价值”。
这种强制性的碰撞,一开始引发了很多冲突。
但渐渐地,人们开始习惯从不同视角看问题。
第三次测试、第四次测试……每一次都在迭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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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神经织网测试进行到第六次时,意外发生了。
不是技术故障,而是“入侵”。
那天凌晨,陆凝在监控中心值班,突然发现网络中出现了大量异常的“幽灵节点”。这些节点没有对应的物理身份,没有接入记录,就像凭空冒出来的。它们以极高的速度在网络中移动,访问着各种敏感数据区:塔利安知识库、秩序场技术蓝图、甚至……苏晚晴的花园网络连接日志。
“是黑客攻击?”陆凝立刻启动应急协议,试图追踪这些幽灵节点的来源。
但追踪信号指向了……四面八方。有些来自地球不同区域,有些来自近地轨道,甚至有几个信号的源头,显示在月球背面。
“不是人类能做到的攻击。”慕容渊被紧急叫醒,“这种分布式、多源头、同时精准突破我们七层防火墙的技术……要么是播种者级别的存在,要么是——”
“花园系统本身。”苏晚晴的声音从通讯器传来。她已经感知到了异常。“我感觉到花园网络在‘扫描’我们。那些幽灵节点,可能是它的……探针。”
“为什么扫描我们?我们做错了什么?”李瑾紧张地问。
“可能不是惩罚,而是……年度体检。”苏晚晴苦笑,“别忘了,我们是‘见习成员’。花园系统定期评估我们的进展,是很正常的。”
“但它这种入侵方式,侵犯了我们的隐私和主权!”雷毅怒道。
“在花园眼里,我们可能没有‘主权’这个概念。”苏晚晴说,“就像园丁检查花盆里的土壤湿度时,不会征求蚂蚁的同意。”
这个比喻让人不舒服,但可能是事实。
幽灵节点的扫描持续了十七分钟。
然后,它们同时消失了。
就像从未存在过。
但陆凝在日志里发现,它们离开前,留下了一个……“评语”。
不是文字,而是一段极其复杂的数据包。慕容渊团队花了三天时间才勉强解码出部分内容:
【文明GAIA-0897,评估周期:1\/30】
【神经织网协议:概念先进,实施初级】
【集体意识同步率:37%(低于基准线45%)】
【伦理共识构建能力:中等】
【对花园法则理解深度:浅层】
【整体进度:符合预期,但有滞后风险。建议加速。】
评语后面,还有一组“推荐改进方案”:包括调整神经织网的几个参数、增加某种类型的意识训练、甚至……建议人类尝试主动激活一个“低风险测试门”,来锻炼应对能力。
“它让我们自己造个门来练习?”赵晓玥读完报告后目瞪口呆,“这就像让小学生自己造核反应堆来学习核物理!”
“可能在他们看来,这就是基础课程。”慕容渊揉着太阳穴,“但问题来了:我们要照做吗?”
“如果拒绝,会不会影响评估?”李瑾担忧。
“如果照做,万一失控了呢?”雷毅反问。
两难选择。
最终,林风决定:不完全照做,但进行模拟。
神经织网的第七次测试,主题改为“门危机应对演习”。
演习场景基于塔利安知识构建:假设在地球某个区域,自然激活了一个微型门。门后存在试图与人类建立联系,但它的沟通方式可能引发污染或认知风险。参与测试的五千个节点,需要在有限时间内达成共识,决定如何回应。
测试开始。
门后存在(由AI模拟)发送的第一条信息是简单的几何图形——那是塔利安资料中记载的“宇宙通用问候语”。
网络迅速达成共识:用相同的图形回应。
第二条信息变成了复杂的数学序列,表达了一个问题:“你们如何定义‘自我’?”
分歧开始出现。
一部分节点认为应该坦诚回答,展示人类的哲学思考;另一部分认为这是陷阱,对方可能在寻找意识的弱点;还有一部分提议发送模棱两可的回答,观察对方反应。
争论持续了虚拟时间的三天(实际两小时)。
期间,门后存在又发送了第三条信息:一段无法理解的“音乐”,但听过的人报告产生了轻微的快感。
“它在用多巴胺刺激试探我们!”一位神经科学家接电警告,“这是典型的成瘾性诱导!”
“也可能是它表达善意的独特方式!”一位音乐学家反驳,“不同文明的感官体验可能完全不同!”
共识无法达成。
最终,系统启动了“伦理否决权”机制,随机抽取了21个节点组成仲裁团。
仲裁团经过激烈辩论,给出了一个折中方案:回应一条经过加密的人类音乐(巴赫的《G弦上的咏叹调》),但同时附加一条声明,说明人类对未知刺激的谨慎态度。
门后存在收到回应后,沉默了。
然后,它发送了最后一条信息:
【理解。谨慎是智慧的影子。期待下次对话。】
信息发送后,模拟的门缓缓关闭。
演习结束。
评估系统给出的得分是:72\/100。
评语:“展现了基础的伦理辨析能力,但共识形成效率不足。在真实危机中,迟缓的决策可能导致污染扩散。建议加强紧急状态下的决策机制。”
又是建议。
但这次,人们开始认真对待这些建议了。
因为大家都知道:下一次,可能就不是演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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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习结束后的夜晚,苏晚晴站在观景台,看着模拟的星空。
林风走过来,递给她一杯热饮。
“在想什么?”
“想花园系统到底想要什么。”苏晚晴接过杯子,暖意顺着掌心蔓延,“它给我们打分、提建议、甚至安排测试……就像一个严格的老师。但老师的目的是让学生毕业。花园系统想让我们‘毕业’成什么?合格的园丁?还是……别的什么?”
林风沉默了片刻。
“塔利安知识里,有没有提到毕业之后的事?”
“没有。”苏晚晴摇头,“塔利安自己没毕业。档案馆里那些成功文明的记录,我们还没权限访问。但根据一些碎片信息推测……毕业的文明,可能会获得‘播种者’的部分权限。不是解散自己文明的那种终极选择,而是……成为花园的协作管理者,帮助培育新的文明。”
她看向林风:“你觉得,人类能做到吗?在照顾好自己的同时,还有余力去照看别人?”
“不知道。”林风诚实地说,“但如果我们连自己都照看不好,就更没资格谈论照看别人。”
他顿了顿:“不过,今天的演习让我看到了一点希望。”
“什么希望?”
“即使在争论最激烈的时候,也没有节点提议‘献祭少数来安抚门后存在’。”林风说,“也没有人提议‘彻底关闭交流,假装门不存在’。大多数人,都在艰难地寻找那条‘既保持开放,又保护自己’的中间道路。这可能就是人类最特别的地方——我们永远在矛盾中寻找平衡。”
苏晚晴点点头。
她想起了塔利安文明最后的那个问题:
【为什么只有我们死去?】
也许答案就在这里。
塔利安在面临选择时,走向了极端——要么崇拜,要么恐惧。
而人类,即使在最不确定的情况下,依然在尝试……对话。
笨拙的、缓慢的、充满分歧的对话。
但对话本身,就是希望。
远处,模拟的星空开始切换成黎明模式。
柔和的晨光从人造天幕的边缘渗出,洒在观景台上。
新的一天开始了。
三百年倒计时,又减少了一天。
但这一次,人类至少知道了:
他们不是在黑暗中盲目摸索。
他们是在参加一场,有考官、有题目、有参考答案的……
文明毕业考试。
虽然这场考试,可能会要命。
但至少,他们知道了考试规则。
剩下的,就是学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