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初亮,宫门未闭。晨雾如纱,缠绕着乾元殿前的石狮与铜鹤,檐角悬铃轻响,仿佛还在回荡昨夜刀兵交击的余音。沈令仪站在东阁外的石阶上,手还握着那把染血的剑,剑尖垂地,一滴残血顺着纹路滑落,在青砖上砸出暗红斑点。
她站得笔直,肩背挺立如松,可只有自己知道,全身筋骨都在发颤。那一跃斩敌于阶前的一瞬,耗尽了她体内最后一点真气。月魂之力非同寻常,借的是月华精魄,逆脉而行,每一次催动都如刀割经络。昨夜月圆,她已用过一次,今晨又强启第二回,此刻五脏六腑似被烈火炙烤,额角渗出冷汗,却被晨风一吹,凝成冰凉一线。
萧景琰从回廊尽头走来,脚步沉稳,玄色朝服衬得他身形修长。他没说话,只递上一方素帕,绢面洁净,带着淡淡的沉水香。她接过,低头擦拭掌心——那里裂开一道口子,是握剑太紧所致,血早已干涸,结在指缝里像一道道暗褐色的藤蔓。
她擦得极慢,仿佛在清理某种痕迹,而非伤口。擦完后,将帕子轻轻折起,攥在手中。
两人并肩步入大殿,靴声轻叩金砖,回音幽远。殿内香烟袅袅,蟠龙柱下烛火未熄,映照出满堂重臣的身影。皇帝已在御座前落座,身着明黄朝服,冠冕垂旒,神色沉静如古井无波。一夜动荡,叛党伏诛,刺客伏尸宫门外,他却未曾离寝宫半步。此刻端坐如常,连袖口绣金线都分毫不乱,仿佛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见他们进来,皇帝只微微颔首,目光在沈令仪脸上停了一瞬,随即示意内侍宣召议事。
沈令仪退至侧席,位置靠后,却不偏不倚正对殿心。她缓缓坐下,指尖按住太阳穴,试图压下颅内翻涌的胀痛。月魂之力尚未完全退去,耳中仍残留着昨夜回溯时光时的低语——那是她窥探过去的能力所留下的余响,如同潮水退去后的沙岸,留下无数细碎线索待人拾取。
新政三条逐一念出:裁冗员、查贪墨、设边监。
每一条皆如利刃出鞘,斩向积弊深重的朝纲。话音落下,群臣俯首称是。有人应声洪亮,眉飞色舞,似早已等候多时;有人低声附和,眼神闪烁,喉头滚动如同吞咽苦药;更有人沉默如石,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她闭了闭眼,再度沉入记忆之河。
昨夜三更,月挂中天,她在谢府旧宅附近追踪一道残影。荒园破败,蛛网横织,断壁间烛火微明。三人聚于废厅,一人端坐主位,左手执笔,袖口沾着未干的墨痕;另一人立于窗边,手中捏着半张烧剩的文书,火苗尚在纸角跳跃。他们未提新政,只说“时机未到”。可当她今日在殿上说出“边防监司”四字时,那执笔之人手指猛地一抽,砚台倾侧,墨汁泼洒半幅卷宗。
她睁开眼,目光如针,一一扫过殿中三人。
第一个低头翻卷,看似专注,实则目光飘忽,总往同僚方向偷觑;第二个执笔记录,笔尖却迟迟不下,纸上只画出几道断续墨线;第三个始终沉默,连应声都比别人慢半拍,像是等旁人先开口才敢张嘴。
她不动声色,将三人的官服纹样、佩饰、站位尽数记下,转头看向萧景琰。他正低头批阅奏折,眉峰微蹙,指尖在纸沿轻轻划过,似在推敲字句。她唇形微动,无声吐出三个姓氏:裴、崔、柳。
他没抬头,只用朱笔在折子边缘点了三点墨,动作极轻,却精准落在对应段落旁。
议政持续到午时,日影西斜。皇帝最终定下三日后开吏部大考,清查各衙门空缺虚报之弊,凡有冒领俸禄、吃空饷者,一律革职追责。又命都察院即刻巡查地方官吏,严查勾结豪强、私征赋税、滥权敛财诸事,违者锁拿进京,交刑部会审。
圣旨既下,群臣退出,脚步纷杂,衣袂翻飞。唯独沈令仪未动。她靠在椅背上,呼吸渐沉,脸色苍白如纸。肋骨处的旧伤被昨夜那一跃牵动,如今阵阵发麻,如同有细针在皮肉下游走。她知道那是伤势复发的征兆,可不能在此刻显露虚弱。
萧景琰留下继续批阅文书,笔锋凌厉,字字如刀。她静静坐在原处,听着墨杵研磨之声,看着他批完一道手令,封缄盖印,交予内侍传发。
直到最后一份公文处理完毕,她才缓缓起身,扶着桌沿走向门口。
风从廊下吹来,带着春末特有的湿气,夹杂着远处御花园新开的玉兰香气。她走得极慢,一手贴墙支撑,脚步虚浮。手帕仍在手中攥着,方才竟忘了放下。此时低头一看,掌心裂口再度渗血,染红了素帕一角,宛如雪地落梅。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而熟悉。
是萧景琰跟了出来。
他走到她身侧,并未伸手搀扶,只是与她并肩而立,声音低缓:“你不必勉强。”
她摇头,嗓音沙哑,“我能行。”
他知道她说的是真话,也知她付出的代价。沉默片刻,他说:“接下来的事,得慢慢来。他们根系盘结,不是一日能拔尽的。”
她点头,正要开口,忽然一顿,眼中掠过一丝警觉。
昨夜回溯时,有个细节不对劲——那个站在窗边的人,手里烧的并非普通文书,而是半张盖过兵部骑缝印的调令残片!那种印信极为特殊,唯有边军调动、粮草转运方会启用,且每一道都有底档备案。若有人私自销毁,必是意图掩盖某次非法调兵。
她抬眼望向萧景琰,眸光锐利如刃:“兵部有人动过档案。”
他神色骤变,眉头紧锁,声音压得极低:“你说清楚。”
她咬牙忍住一波袭来的头痛,艰难开口:“调令残片上有‘朔州’字样,日期是上月十五。但据我所知,那日并无边军调度记录。”
萧景琰瞳孔微缩。朔州乃北境重镇,近年屡遭外患,驻军调动皆需皇帝亲批。若有人伪造或篡改调令,极可能是在为叛乱铺路。
他还未及回应,沈令仪忽然闷哼一声,眼前发黑,身子一晃,单膝跪地,扶住廊柱才未倒下。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唇色褪成灰白。月魂反噬终于全面爆发,识海如遭雷击,四肢百骸俱裂。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比一下沉重,仿佛随时会停。
手帕掉落,血迹朝青砖缝隙里渗,像一条蜿蜒的小蛇。
萧景琰立即蹲下,一手托住她臂膀,一手探向她后颈测其气息。触手滚烫,脉搏紊乱。“撑住。”他低声道,声音罕见地带上一丝焦灼,“别再强行回溯了。”
她喘息着,牙关紧咬,硬是从齿缝挤出一句话:“查……兵部档案房……守档官姓周……昨夜值夜……他曾出现在谢府附近……”
话未说完,意识便如烛火将熄,摇曳欲灭。
萧景琰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大步走向偏殿医署。沿途宫人惊避,无人敢问。他的步伐坚定,眼神冷峻如铁,怀中女子虽轻若鸿羽,却承载着整个王朝即将掀开的风暴。
风穿回廊,吹起两人衣袂。那方染血的素帕,静静躺在青砖之上,像一面无人拾起的战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