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照的沉默持续了几秒,像是在消化被路明非一语道破天机的尴尬,又像是在权衡他提出的新方案。她终于把视线从梧桐树干上挪开,重新落回路明非脸上,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睥睨或戏谑的眼睛里,此刻难得地有点……不确定。
“人少的地方?”她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审视。
“嗯,”路明非用力点头,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可靠一点,“就在学校后山那边,有个旧观景台,平时没什么人去,能看到大半个学院和远处的山,风景……还凑合。”他没好意思说“很好”,毕竟跟卡塞尔那些精心规划、充满艺术感的地标建筑比起来,那个废弃的小观景台实在有点寒酸。
但“人少”这个词似乎打动了林晚照。她点了点头,没再追问细节,只是简单地说:“带路。”
没有摩托,两人只能步行。清晨的校园小径上没什么人,只有早起的鸟儿在枝头鸣叫。路明非走在前面半步引路,林晚照沉默地跟在旁边,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织在一起。
路明非心里有点打鼓。他提议去那里,一方面是真觉得那里安静,适合……呃, 约会?和老大独处?他不敢深想;另一方面,也是情急之下的选择。他现在只希望那地方别太破败,至少能下脚。
走了一段,离开主路,踏上一条掩在树林间的、略显荒芜的石板小径。空气更加清新,周围也愈发安静。
“你常去?”林晚照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啊?哦,不算常去,”路明非挠挠头,“有时候……心里烦,或者想一个人待会儿的时候,会溜达过去。”他说完就有点后悔,这听起来好像他很忧郁似的,不符合他试图塑造的“可靠小弟”形象。
林晚照“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又走了几分钟,绕过一片茂密的灌木丛,眼前豁然开朗。
那是一个依托山势搭建的、不大的水泥平台,边缘围着已经有些锈蚀的铁栏杆。平台一角有个破旧的木制长椅,漆皮剥落,露出里面深色的木头纹理。确实如路明非所说,这里视野极佳,可以俯瞰卡塞尔学院一片片红色的屋顶、绿色的草坪和远处波光粼粼的湖泊,更远处是连绵起伏的、笼罩在晨雾中的青色山峦。
平台上很干净,只有几片落叶,看来确实鲜有人至。
“就是这儿了。”路明非有点不好意思,“有点旧,但……还算清净。”
林晚照走到平台边缘,手扶着锈迹斑斑的栏杆,眺望着远方。晨风吹起她额前细碎的黑色短发,她的侧脸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安静。那种攻击性和疏离感,在这种空旷和寂静中,似乎被稀释了不少。
路明非走到她旁边,也扶着栏杆,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启话题。嘴里的棒棒糖早就吃完了,只剩下那根塑料小棍还被他无意识地捏在指间。
“这里,”林晚照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几乎要被风吹散,“确实比水族馆好。”
路明非愣了一下,转头看她。
她也微微侧过头,目光与他接触,很短暂,然后又移开,继续望着远方。“我不喜欢鱼。”她补充了一句,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路明非:“……”
所以他刚才否决电影院是歪打正着了?
“也不喜欢太多人。”林晚照又加了一句,算是解释。
路明非心里那点忐忑忽然就消散了。他明白了,对她而言,那些“约会圣地”并非向往,而更像是需要完成的任务清单上的项目。而这里,虽然简陋,但符合她“人少”、“清净”的核心需求。
“我也不太喜欢人多。”路明非小声附和,这是真心话。
两人就这样并排站着,看着脚下的学院从沉睡中缓缓苏醒,远处的山峦在日光下变换着深浅不一的颜色。一种奇异的宁静氛围弥漫在两人之间,没有尴尬,没有紧迫,只有风声和彼此平稳的呼吸。
过了一会儿,路明非感觉站得有点腿麻,他偷偷瞄了一眼林晚照,她似乎没有要移动的意思。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那个破旧的长椅边,用手拂了拂上面的灰尘。
“大姐头,坐会儿?”
林晚照回头看了一眼长椅,没说什么,走了过来,在长椅的一端坐下。路明非在她旁边隔着一小段距离坐下,木质长椅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沉默再次降临,但不再令人窒息。
路明非看着远处图书馆顶的反光,忽然想起昨晚芬格尔的话,想起那个联欢晚会。他鼓起勇气,打破了沉默:
“大姐头,谢谢你。”
林晚照转过头,挑眉看他,眼神里带着询问。
“就是……初中,像那次联欢晚会,你骑着摩托进来……还有好多其他的。”路明非比划着,有点语无伦次,“那时候……嗯,反正,谢谢你。”
林晚照看着他,眼神里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又恢复了平时的戏谑:“哦,那个啊。没什么,正好路过,看你躲在后台那副衰样,顺手指带一下而已。”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路明非知道不是。哪有人“顺路”会直接撞破学校礼堂的墙?但他没有戳穿,只是笑了笑:“反正……谢谢。”
林晚照没再回应,转过头继续看风景,但路明非似乎看到她嘴角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饿了。”林晚照突然说,打破了观景台上的宁静。她站起身,阳光勾勒出她略显单薄却挺拔的轮廓。
“啊?哦,对,该吃早饭了。”路明非连忙跟着站起来,“食堂现在应该还有早餐,或者我们去……”
“不去食堂。”林晚照打断他,语气带着她一贯的对常规路径的不屑。她拍了拍裤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目光投向山下,“我知道校外有家店,甜品不错。”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补充道,“……应该合你口味。”
路明非想起她喜欢吃甜食,立刻点头:“好,听大姐头的。”
下山的路似乎比上来时轻快了许多。两人并肩走着,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阳光透过渐疏的林木,将光影洒在石阶上。
“还记得以前吗?”路明非忽然开口,声音带着点追忆的飘忽,“你刚把我‘收编’那会儿,经常带我去学校后街那家破旧的台球室。”
林晚照脚步未停,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画面。“记得。你那时候个子矮,够着台球桌都费劲,握杆姿势歪七扭八,十球有九球打空。”
路明非老脸一红,争辩道:“那不是我技术差!是那桌子不平,球自己会拐弯!”
“哦?”林晚照挑眉,斜睨了他一眼,“那后来是谁,靠着在我旁边端茶递水、捶肩捏背偷师,终于蒙进了一个难度为零的直线球,兴奋得差点把台球杆折断?”
“我那叫尊师重道!而且……而且那球进得是挺漂亮的……”路明非小声嘟囔,耳根有点发热。那些被时光蒙上柔光的记忆碎片,此刻清晰地浮现出来。空气中弥漫的烟味和劣质啤酒味,台球碰撞的清脆声响,林晚照叼着棒棒糖,漫不经心却又一杆清台的嚣张模样,以及他自己,那个缩在角落却又忍不住被她的光芒吸引的、怯懦又渴望改变的少年。
“后来那台球室好像拆迁了。”路明非有些怅然地说。
“嗯。”林晚照应了一声,没什么情绪波动,“旧东西总会消失。”
气氛短暂地沉寂了一下。路明非意识到这个话题可能勾起了她一些关于“失去”的思绪,连忙岔开话头:“不过大姐头你打台球是真厉害!那时候感觉你就像……像电影里的赌神,随便打打就能赢光那些小混混的零花钱,然后请我吃烤串。”
虽然他后来才知道,那些“小混混”里不少是其他中学扛把子级别的角色,被她赢得脸色发青还不敢发作。
“不是随便打打。”林晚照纠正他,语气平淡,“计算角度、力度、旋转,考虑桌面摩擦和可能的碰撞……很简单。”
路明非:“……”
好吧,对不起,是我智商欠费了。
他想起那些夜晚,林晚照赢钱后,会带着他去街边烟雾缭绕的烧烤摊,点一大堆肉串和一瓶冰镇汽水。她通常只喝一点汽水,大部分时间只是看着他狼吞虎咽,偶尔会用她那种独特的、带着点嫌弃又仿佛藏着点纵容的语气说:“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那些烤串的味道,混合着烟火气和她身上淡淡的、冷冽的气息,构成了路明非灰暗青春期里为数不多的、带着温度和色彩的片段。
“那时候觉得,跟着大姐头,就有肉吃。”路明非忍不住笑了起来,带着点怀念的傻气。
林晚照侧头看了他一眼,阳光照进她眼里,让那片深潭似乎也漾起了一丝微澜。
“现在没了。”她说。
路明非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是指台球室和烤串摊都没了。他连忙摆手:“没事没事!现在……现在也挺好。”
能和你在这样一个安静的早晨,并肩走在阳光里,聊着过去,就很好。后面这句话他没敢说出口。
林晚照没再说话,只是继续往前走。
路明非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另一个问题,憋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大姐头,你那时候……为什么选中我啊?”他一直不明白,当时学校里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他这个不起眼、甚至有些懦弱的衰仔,入了这位“女王陛下”的眼。
林晚照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声音随风飘来,带着点漫不经心:
“不为什么,就是感觉你不一样。”
路明非怔住了。
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别人是恐惧、崇拜、迷恋……那他呢?
他努力回想,却只记得自己当时应该是……害怕?拘谨?或许,还有一点点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对那种肆意妄为的生活的向往?
林晚照没有进一步解释,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理由。
两人走出了后山区域,重新踏上了校园的主干道。阳光更加明媚,路上也开始出现三三两两的学生。不少人认出了林晚照,投来或敬畏或好奇的目光,但看到她身旁的路明非时,眼神又变得复杂难言。
路明非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配站在她身边一点。
林晚照却仿佛对周围的一切视若无睹,只是径直朝着校门的方向走去。
“那家店不远,”她说。
“好。”路明非应道。
他看着前方熙攘的街道,又看看身边这个仿佛与周遭喧嚣隔着一层无形屏障的女孩。那些关于台球室、烤串、联欢晚会的回忆,与此刻的现实交织在一起。
他知道,过去无法重现,旧时光终会褪色,但新的记忆,正在被创造。
而这一次,他不想再只是被动地跟在后面,看着她光芒万丈,也看着她独自承受风雪。
他想,或许可以试着,并肩而行。
甚至是挡在她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