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毒与药
玄心那番“众生平等，见苦拒恶”的言论，如同在苏墨染惯常认知的湖面上投下了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未平。她并未立刻放他离开，反而像是被勾起了谈兴，或者说，是一种想要进一步试探、剖析这个“奇怪和尚”的欲望。
“玄心师父且慢。”她出声唤住已走到石阶口的玄心，声音恢复了那特有的、带着几分慵懒磁性的调子，只是少了几分刻意撩拨，多了些认真的意味，“长夜漫漫，此地安全，何不坐下聊聊？莫非……玄心师父是怕了我这‘妖女’，不敢与我共处一室？”
她这话带着激将，眼神却清亮，并无多少恶意。
玄心脚步顿住。他确实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但苏墨染的话，也的确激起了他一丝好胜之心，更重要的，是他对此女的好奇并未消减。他沉默片刻，转身走回，在石桌旁的一张石凳上坐下，与苏墨染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姿态端正，目光平静地看着她：“苏施主还有何指教？”
苏墨染见他坐下，唇角微勾，似乎颇为满意。她并未直接回答，而是伸出未受伤的右手，纤指如兰，轻轻拂过身旁石桌上放着的一个小巧的紫檀木盒。盒盖打开，里面并非珠宝首饰，而是分格陈列着各种色泽各异、形态不同的粉末、干草、以及一些密封的小瓷瓶。
“玄心师父方才为我疗伤，用的是少林金疮药吧？”她随手拈起一点褐色的药粉，在指尖捻了捻，“药性中正平和，止血生肌，确是良药。不过……”她话锋一转，从另一个格子里取出一小撮幽蓝色的粉末，那粉末在夜明珠光下隐隐泛着诡异的光泽，“若论止血之效，我这‘幽昙散’或许更胜一筹，只是其中需加入‘碧血蟾酥’，带三分毒性，用之不当，反受其害。”
她又指向一个装着暗红色液体的瓷瓶：“此乃‘赤蝎蛊’，取自南疆异种赤尾蝎，辅以七种毒草炼制，见血封喉，中之立毙。”随即，她的手指移向旁边一个装着翠绿药膏的玉盒，“而这‘回春膏’，主料却是与‘赤蝎蛊’相生相克的‘青玉藤’，能解百毒，活死人或许夸张，但吊住一口气，等待救治，却非难事。”
她如数家珍，语气平淡，仿佛在介绍最寻常的物件，而非这些足以令江湖人闻之色变的奇毒与解药。
“毒与药，往往一线之隔。”她抬起眼眸，看向玄心，那双媚眼此刻闪烁着智慧与近乎冷酷的理性，“用之正则药，用之邪则毒。便如刀剑，在侠士手中可惩奸除恶，在恶人手中则为非作歹。其本身，何错之有？”
玄心静静听着，心中亦是微震。他虽不精毒术，但也知此道深奥，绝非易事。苏墨染能如此娴熟地驾驭毒与药，其天赋与阅历，恐怕远超常人想象。
“施主所言，不无道理。”玄心缓缓开口，“物之本性，确无善恶。然，用之存乎一心。施主精于此道，更应慎用，若以此术害及无辜，便是坠入魔道。”
“无辜？”苏墨染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嗤笑一声，那笑容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玄心师父，你口中的‘无辜’，指的是哪些人？是那些表面上道貌岸然，背地里男盗女娼的所谓‘名门正派’？还是那些满口仁义道德，却为了一己私利可以毫不犹豫牺牲他人性命的‘正道楷模’？”
她语气渐冷：“我圣教……嗯，在你们口中是魔教。教中确有行事偏激、滥杀无辜之辈，我亦不齿。但那些自诩正道的伪君子，难道就干净了？他们打着‘除魔卫道’的旗号，行烧杀抢掠之实，与土匪何异？甚至比土匪更可恶，因为他们还披着一层光鲜的外衣！”
她目光锐利地看向玄心：“便如今日追杀我之人，他们口称‘清理门户’，行事却如鬼蜮杀手，连你这局外之人也要一并灭口。这等行径，与你少林寺宣扬的‘慈悲为怀’，可有一丝相符？玄心师父，你告诉我，他们算是‘正’，还是‘邪’？”
这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重锤，敲击在玄心心头。他无法反驳。因为他亲眼所见，那些黑衣人的行径，确实与“正道”二字相去甚远。
见玄心沉默，苏墨染语气稍缓，带着一丝自嘲与傲然：“我苏墨染行事，但凭本心。毒术也好，医术也罢，不过是我生存、自保、以及……与这污浊世道抗衡的工具。我用毒，杀过该杀之人；我用医，也救过想救之人。我不屑于那些伪善的条条框框，我只信我自已的判断。”
她顿了顿，看着玄心，眼神复杂：“便如你今日救我。我不知你究竟为何，或许真如你所说，是那‘见苦拒恶’的慈悲心。但无论如何，你救了，我便承你的情。这与你是少林弟子，还是别的什么身份，无关。”
玄心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他发现，这个被冠以“妖女”之名的女子，并非他原先想象中那般一味嗜杀成性、不可理喻。她有着自已独立而清醒的认知，对世间的伪善看得透彻，行事自有其一套逻辑，虽然偏激，却并非毫无底线。
“施主见解，确实……独特。”玄心斟酌着词语，“世间确有伪善之徒，玷污正道清誉。然，亦不乏真心秉持侠义、匡扶正义之士。若因见伪善，便全盘否定‘善’之存在，是否……亦有失偏颇？如同因噎废食。”
他语气平和，并非说教，更像是一种探讨：“毒与药，工具而已。然，持工具者之心，方是关键。施主有济世之能，若能以医术普济众生，而非仅用于自保与杀伐，或许……更能得见本心清明？”
苏墨染闻言，微微一怔，随即笑了起来，这次的笑容少了几分讥讽，多了几分莫名的意味：“玄心师父，你这是在点化我吗？”她摇了摇头，“道理谁都懂。但这世道，有时候……不是你想救人，别人就让你救的。也不是你不行杀伐，别人就会放过你的。”
她轻轻叹了口气，那瞬间流露出的疲惫与无奈，与她平日展现的强势妩媚截然不同，显得格外真实。
“罢了，与你说这些作甚。”她摆了摆手，似乎不愿再深入这个话题，“夜色已深，玄心师父请回吧。今日之言，出得你口，入得我耳。”
玄心知道，这次是真的该离开了。他起身，合十行礼：“苏施主保重。”
他转身踏上石阶，这一次，苏墨染没有再阻拦。
走出暗室，重回那寂静的院落，夜风拂面，带着凉意。玄心回头看了一眼那合拢的墙壁，心中思绪万千。
苏墨染，毒与药，正与邪……今夜一番交谈，让他对这个世界，对人心，有了更复杂、也更清醒的认识。
这条路，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曲折得多。
---
(第六十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