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桐脏砚有意诱导着卫宫士郎的思考方向,将七年前的故事大概讲述。
然后话头一转。
“我们这些魔术师家族,从诞生之日起,就背负着宿命。”
脏砚浑浊的眼睛,看向窗外那片被城市灯火染成昏黄色的天空,视线仿佛穿透了玻璃,望向了遥远的,不可知的过去。
“为了传承家族的魔术刻印,为了实现先祖们那遥不可及的悲愿,我们一代又一代地挣扎着,努力着。”
他的声音不再是单纯的衰老,而是浸染上了一种奇异的,如同史诗咏唱般的质感。每一个音节都承载着时间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士郎的心头。
“这个过程,充满了痛苦与牺牲。”
脏砚的话锋陡然变得尖锐,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开始剖析一个名为“魔术师家族”的悲哀存在。
他口中的世界,不再是充满了神秘与伟力的奇迹之地。
那是一个被名为“传承”的枷锁所束缚,被名为“宿命”的诅咒所纠缠的,悲惨而又不得不维持着高尚姿态的群体。
“理想的传承,高于一切。甚至高于血脉,高于亲情。”
脏砚的语调变得冷硬,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非人的决绝。
“很多时候,我们不得不做出一些在外人看来,冷酷无情的选择。”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
那短暂的沉默,让房间内的空气都变得粘稠。
他转动那颗几乎要从眼眶里掉出来的浑浊眼球,将目光投向了站在一旁,从刚才起就一言不发,脸色苍白如纸的间桐慎二。
“就像我们间桐家。”
士郎的视线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移了过去。
慎二的身体猛地一颤,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在老人那平静无波的注视下,最终只是死死地咬住了下唇,将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他的拳头在身侧攥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
“你应该也看出来了,慎二他……并没有继承魔术师的才能。”
脏砚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悲伤”与“无奈”。那不是对慎二本人的怜悯,而是一种对家族命运的哀叹,显得格外真诚,也格外残酷。
“我们间桐家是传承之欧洲的魔术师家族,但来到这片土地后,却是水土不服,导致我们的魔术回路,在漫长的岁月中,已经衰退到了近乎断绝的边缘。”
“我们家族传承的魔法本是水元素,但漫长岁月里,为了尽可能的去适应,硬是变成了如今这丑陋的虫魔法。”
间桐脏砚声音悲切,语气真挚,让那份绝望变得具象化。
士郎的心脏微微收缩。他想到了自己。
那个空有魔术回路,却什么都学不会,只能日复一日进行着单调强化练习的自己。
再看慎二此刻的脸上的屈辱与不甘,他似乎能够感同身受。
“为了延续家族的传承,为了不让间桐家数百年的夙愿,在我这一代断绝……”
老人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仿佛仅仅是说出这句话,就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他抬起那根枯瘦得只剩皮包骨的手指,指向了玄关的方向。
那里,一片深沉的阴影里,一个纤细的轮廓一闪而过。
之前开门的那个紫发女孩,似乎一直悄悄地躲在墙角,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用她无声的存在,倾听着客厅里的一切。
士郎的目光与那片阴影短暂地接触,似乎能感觉到其中蕴含的、深不见底的恐惧。
他看到了慎二脸上那无法掩饰的嫉妒与怨毒。
他感觉到了那个名为“樱”的女孩,从阴影里渗透出来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哀伤。
一丝同情。
不,或许是某种更复杂的,近乎于理解的情绪,从他心底悄然升起。
他对这些“背负着宿命”的魔术师,产生了动摇。
脏砚那双浑浊的老眼,一直没有离开过士郎的脸。他像一个经验最丰富的猎人,敏锐地捕捉到了猎物眼神中最细微的变化。
从警惕,到迷茫,再到此刻的一丝松动。
铺垫,已经足够了。
精心编织的罗网,已经悄然收紧。
是时候,提出真正的目的了。
他话锋一转,那股萦绕周身的悲怆气息瞬间收敛。他的目光,重新变得锐利,像两枚冰冷的探针,牢牢地锁定在士郎身上。
“卫宫家的孩子,你和我们不一样。”
老人身体微微前倾,这个细微的动作,却带来了巨大的压迫感。
“你没有被家族的宿命所束缚,却走出了一条连我们这些行将就木的老家伙,都闻所未闻的、全新的道路。”
他指的,是士郎那柄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的日轮刀。
是那种依靠纯粹的意念与呼吸,就能将力量具现化的神奇技术。
“而你的这奇特的呼吸法能够吸纳大源的魔力,或许……”
脏砚的语速放得更慢,每一个字都充满了诱惑力。
“能给我们间桐家,带来另一种可能。”
他正式地,提出了一个请求。
一个在精心包装之下,听起来无比诚恳,甚至带着一丝谦卑的请求。
“我希望,你能将这神奇的‘呼吸法’,教给慎二。”
老人的声音在寂静的客厅里回荡。
“帮助他,也帮助我们间桐家,延续这份传承。”
这个请求,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巨石,没有激起滔天巨浪,却让那死水般的寂静,瞬间下沉,变得更加致密,更加令人窒息。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伸至无限漫长,每一粒尘埃的悬浮都清晰可见。
客厅里的老旧挂钟,那沉闷的滴答声,也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消失得无影无踪。
卫宫士郎能听见的,只有自己胸腔里,那骤然加速的心跳。
一下。
又一下。
沉重得像是有人在用战锤擂动鼓面。
他看着间桐脏砚那张布满褶皱的老脸,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此刻倒映着自己错愕的表情。
教给慎二?
帮助间桐家?
这番话语,每一个字都包裹在“家族大义”与“悲情宿命”的糖衣之下,听起来恳切、真诚,甚至带着一种长辈对晚辈的托付与期许。
可士郎的直觉,却在疯狂地尖叫。
不对劲。
这一切都透着一股无法言喻的诡异。
然而,还不等他理清思绪,另一道视线,一道滚烫、锐利、几乎要将他灵魂穿的视线,已经死死地钉在了他的身上。
是间桐慎二。
他猛地抬起了头。
那个动作是如此僵硬,颈骨发出了一声细微的、令人牙酸的脆响。
他的脸,在短短数秒之内,经历了一场光怪陆离的色彩变幻。
先是因长久低头而导致的缺血性苍白。
随即,是听到脏砚话语时,无法理解的茫然。
什么?
爷爷在说什么?
让他,间桐家的继承人,去向这个自己平日里连正眼都懒得瞧一下的、靠打零工度日的家伙学习?
学习那个设么,什么可笑的“呼吸法”?
这个念头,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地捅进了他的大脑。
荒谬。
滑稽。
不可理喻!
这比当众宣布他是个魔术师的废物,还要让他感到难堪一万倍!
奇耻大辱!
一股滚烫的、带着铁锈味的血液,轰然一声冲上了他的头顶。
嗡——
慎二的耳中,响起了一阵尖锐的蜂鸣。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旋转,客厅里昏黄的灯光,脏砚那张丑陋的脸,卫宫士郎那张碍眼的脸,还有阴影里那个让他厌恶的妹妹……所有的一切,都扭曲成了一团模糊的色块。
他什么都看不清了。
也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只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自己的脖颈,自己的耳根,都在以一种恐怖的速度升温、充血。
那股灼热,几乎要将他的皮肤烫穿。
“爷爷……”
他的嘴唇翕动着,喉咙里挤出的声音,干涩得如同两块砂石在摩擦。
他想质问。
他想咆哮。
他想问问这个坐在主位上的老人,这个决定了他一生悲剧的罪魁祸首,是不是疯了!
他想起了小时候,当他第一次知道自己没有魔术回路时,父亲那失望的眼神。
他想起了这些年,无论他如何努力,如何模仿,都无法驱动哪怕最简单的魔术,只能招来脏砚那冰冷的、不带一丝情感的评价。
他想起了那个被从远坂家送来的“妹妹”。
那个明明是外来者,却能得到“认可”和教导的可恶家伙!
凭什么?
凭什么!
嫉妒、不甘、怨恨……所有被他死死压抑在心底的负面情绪,在这一刻,被间桐脏砚那轻飘飘的一句话,彻底引爆。
尊严,这个他看得比生命还重的东西,被他最敬畏的祖父,亲手剥下来,扔在地上,用脚底狠狠地碾碎,然后,再满脸“慈悲”地捧到卫宫士郎的面前,请求对方的怜悯。
不。
他无法接受。
绝对无法接受!
慎二的胸膛剧烈地起伏,急促的喘息声,像是破旧的风箱,在死寂的客厅里格外刺耳。
他攥紧的双拳,指节因为过度用力,已经呈现出一种毫无血色的惨白,甚至在微微地颤抖。
他死死地瞪着间桐脏砚,那双原本还算清秀的眼睛里,此刻布满了血丝,怨毒与疯狂交织,再也找不到一丝属于正常人的理智。
他终于,将那句卡在喉咙里、燃烧着他所有尊严的话,嘶吼了出来。
“爷爷!”
“我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