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极缓、极重的点头,仿佛是一座山峰的移动。
当它完成时,室内凝滞的一切都活了过来。
被无形之手掐断的锻打声,从遥远到清晰,重新灌入耳中,带着灼热的节奏感。空气再次流动,卷起了炉灰的微末气息。
村长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他只是站起身,那张火男面具转向门口,示意士郎跟上。
士郎站起,对着那背影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迈步跟了出去。
穿过幽暗的走廊,重回天光之下,锻刀村那永不停歇的交响乐便扑面而来。叮!当!叮!当!此起彼伏的锤音,风箱鼓动的呼啸,磨石转动的沙沙声,混合着松炭燃烧的独特气味,构成了一种近乎神圣的氛围。
这里是鬼杀队所有斩杀恶鬼的所必须的日轮刀的诞生之地。
村长领着士郎,绕过几间正在作业的锻造所,最终停在一处规模不大的工房前。这里的锤音格外沉稳,每一击都间隔着精准的停顿,充满了力量与韵律。
一个赤着上身的男人正背对他们,站在炉火前。他肌肉虬结,每一块都像是用铁水浇筑而成,汗水在他古铜色的皮肤上流淌,又瞬间被高温蒸发。他手中握着长长的铁钳,夹着一块烧得通红的铁坯,另一只手挥动铁锤,精准地砸在铁坯之上。
每一次捶打,都爆开一蓬绚烂的火星。
村长站在那里,没有出声打扰。士郎也静静地站着,目光完全被那男人的动作所吸引。
那不是单纯的敲打。
每一次落锤的角度,力量的大小,锤面接触铁坯的位置,都蕴含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道理。那块顽铁,正在那一次次的捶打中,被驯服,被改变,被赋予新的形态。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终于将铁坯重新送入炉火,这才转过身,用挂在脖子上的布巾擦了把脸。他的脸上也戴着一张火男面具,但眼神透过孔洞扫来时,却带着一种审视的锋利。
“村长。”他的声音沙哑,像是被炉火熏烤了太久。
村长微微点头,侧身让出身后的士郎。
“铁冢。”村长言简意赅,“从今天起,他跟你学习。”
名为铁冢的刀匠,目光落在士郎身上。他上下打量着这个外来的少年,眼神中没有好奇,只有纯粹的、属于匠人的评估。
“学什么?”
“所有。”村长回答。
铁冢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咀嚼这两个字的份量。他再次看向士郎。
“想一步登天,直接挥锤子?”
士郎摇头。
“不。我想从最基础的开始。”
经历过魔术知识匮乏的窘境,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根基的重要性。所有宏伟的建筑,都源于最深的地基。
铁冢的面具动了动,似乎是挑了下眉。
“那边是风箱。今天的工作,就是保证炉火的温度。”他用下巴指了指工房角落里那个巨大的风箱,“什么时候该拉,什么时候该停,自己去看,自己去想。”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士郎,转身从炉中重新夹出了那块烧得更加透亮的铁坯。
叮!
清脆的锤音再次响起。
士郎没有丝毫犹豫,走到风箱旁。他没有立刻上手,而是仔细观察着铁冢的动作,以及炉火颜色的变化。
炉火由暗红转为橙黄,再到刺目的亮白。每一次颜色的跃升,都对应着铁冢不同的锻打阶段。而风箱的鼓动,正是这一切变化的源头。
士郎开始尝试着拉动风箱。
他将自己的魔力回路与身体的强化降到最低,用一个普通学徒的体能去感受这项工作。风箱的拉杆很沉,每一次推拉,都需要动用全身的力量。燥热的空气从炉口扑面而来,熏得人脸颊发烫。
拉风箱,烧炭,观察火候。
这是他前七天的工作。
第八天,铁冢给了他一把大锤。
“我主锤,你对锤。”铁冢的声音依旧简短,“跟上我的节奏。”
当!
铁冢的锤子落下,声音沉重。
士郎立刻挥动大锤,砸在同一个位置。
轰!
力道太大了。
铁坯微微一偏,溅起的火星烫到了士郎的手背,但他仿佛没有感觉。
“蠢货!用的不是蛮力!”铁冢呵斥道,“感受锤子落下的震动,感受铁的回馈!你是要帮我塑形,不是要把它砸烂!”
士郎收敛心神,将注意力完全集中。
他开始尝试用魔术师的方式去“理解”这件事。
结构分析。
材质分析。
当铁冢的锤子落下时,他不再仅仅是用眼睛去看,而是用全身的感知去捕捉那一瞬间的变化。锤头与铁坯接触的瞬间,一股力道如何传递,铁的内部结构如何被压缩,延展。
他的下一锤,精准地跟上了铁冢的节奏。
力道,角度,时机。
工房内,一大一小两柄铁锤,开始奏出和谐的二重奏。
当!咚!当!咚!
铁冢眼中的审视,渐渐化为一丝诧异。
这个少年的学习能力,超出了他的想象。
又是七天过去。
下一步,是磨刀。
当一块刀坯经过千锤百炼,淬火入水,拥有了坚硬的刃口和柔韧的刀身后,最后也是最关键的步骤之一,便是研磨。
铁冢将一把刚刚完成淬火,刀身还呈现着暗沉色彩的刀递给士郎。
“用最粗的磨石开始,逐渐用刀最细的。记住,角度不能变。”
士郎接过那把刀,这是他来到这处锻刀房以来,第一次触摸刀具。
入手微沉,仿佛还带着刚刚冷却的余温。
就是这一刻。
当他的手掌握住刀柄,指尖抚过那粗糙不平的刀身时,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毫无预兆地贯穿了他的意识。
同调,开始。
这不是他主动施为,而是他那早已与“剑”融为一体的魔术回路,在接触到这柄“刀”的雏形时,本能地开始了探知与解析。
嗡——
士郎的脑海中,一声悠远而深沉的鸣响炸开。
眼前的工房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矿山深处幽暗的坑道。他“看”到矿石被开采出来,被筛选,被投入熊熊燃烧的炉火。
烈火的咆哮,不是从耳边传来,而是直接在他的灵魂中燃烧。
他“感受”到矿石在高温中融化,分解,杂质被剥离,最精纯的铁砂沉淀下来,化为玉钢。
场景变换。
他站在了铁冢的锻造台前。不,他就是铁冢。
他能“听”到铁锤一次次落下时,那清脆又厚重的鸣响。成百上千次,亿万次,每一次的声调都不同,每一次都代表着铁坯内部微小的变化。
他能“感受”到每一次挥锤时,手臂肌肉的贲张,腰腹传递的力量,以及手掌感受到的,那股来自铁坯的反震。
折叠,捶打,再折叠,再捶打。
繁复到令人眼花缭乱的工艺,此刻却化作最纯粹的肌肉记忆,铭刻进他的身体。
他“看”到刀匠在为刀身敷上不同成分的刃土时,那份如同绘制画卷般的专注。
最惊心动魄的一幕来临。
淬火。
他能“感受”到铁冢在那一瞬间屏住的呼吸,那份将一切赌在这一刻的紧张与决然。
烧得亮白的刀身,被猛地刺入水中。
嗤——!
剧烈的水汽蒸腾声,伴随着刀身内部结构急剧变化的剧烈震颤,一同涌入士郎的感知。
那是钢铁的悲鸣,也是新生的赞歌。
无数的画面,无数的声音,无数的触感,无数属于刀匠的经验与技巧,属于这把刀从一块矿石到成形的全部“记忆”,在短短数秒之内,如决堤的洪流,冲刷着士郎的意识。
这个过程,与他投影魔术的原理何其相似。
理解构造,解析材质,复刻历史。
但这一次,他不是在“复制”一个结果。
他是在“亲历”一个“诞生”的过程。
“喂!”
铁冢的呵斥声将士郎从那奔涌的信息洪流中拽了出来。
士郎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还握着那把刀,站在原地,额头上已经布满了冷汗。
“发什么呆!?”铁冢的语气很不满。
“抱歉。”
士郎深吸一口气,压下脑海中翻腾的余韵,走到磨石前。
他将刀身以一个精准的角度贴上磨石,开始研磨。
他的动作平稳,力道均匀,手腕没有一丝一毫的晃动。
铁冢本来还想再呵斥几句,但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他面具后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士郎的双手。
这个角度……
这个力道……
还有研磨时,推动刀身的那种独特的节奏……
这不是一个初学者能做出来的动作。
这分明是浸淫此道数十年,才能磨炼出的老练与纯熟。
而且,很像他!
铁冢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
看着士郎从粗磨,到细磨,再到最后的推光。每一个步骤,都完美得无可挑剔。仿佛他不是在学习,而是在进行一次早已重复过无数次的日常工作。
拉风箱时,他对温度的精确控制。
抡大锤时,他对锻打节奏的完美契合。
还有现在,磨刀时,那份超乎常理的熟练。
这个少年……到底是什么来头?
铁冢的目光中,第一次出现了浓重得化不开的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