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营地里响起了集合哨。声音短促,像是从锈铁管里挤出来的。陈远山站在校场边缘,看着士兵们慢吞吞地往空地上聚。没人跑步,没人喊号,三三两两走过来,有的还打着哈欠。
他昨天记下的名字一个个在脑子里过。那个把枪管当晾衣杆的刘连长,应该就在其中。
队伍拉了二十分钟才勉强成形。三百多人歪歪斜斜站了五排,前排有人低头抠脚,后排两个兵靠着步枪打盹。旗杆上的国旗被风吹得卷了边,没人去扶。
陈远山迈步走进队列前方。他没穿大衣,军装扣子系到最上面一颗,腰间的驳壳枪随着步伐轻轻晃动。他走到中间,停下,扫视全场。
“报数。”
声音不高,但所有人都听到了。
第一排开始报,声音一个比一个低。报到第三排时,一个兵嗓子哑了,只张嘴没出声。后面的人等了几秒,才接上。最后一个人报完,全场安静下来,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陈远山转身看向站在侧边的几个军官。他们站得还算直,可眼神躲闪,没人敢看他。
“谁是刘连长?”
人群里迟疑了一下,走出一个矮胖的中年人,肩膀微塌,帽檐压得很低。
“到。”
“你连昨天训练了吗?”
“报告长官,昨天下雨,场地泥泞,没法练。”
“那衣服为什么挂在枪上?”
刘连长愣住,嘴唇动了动:“那是……临时晾一下,没别的意思。”
“枪是你家晾衣绳?”
“我……”
“站到前面来。”
刘连长犹豫一瞬,往前走了两步,站在队列最前端,背对着士兵。其他军官低头看着地面。
陈远山没再说话。他沿着方阵走了一圈。走到第二排时,一个年轻士兵手一松,步枪“咣”地掉在地上。那兵慌忙弯腰捡,脸涨得通红。旁边的人连眼皮都没抬。
他停在那人面前:“叫什么名字?”
“李……李石头。”
“家里什么情况?”
士兵咬了下嘴唇:“爹去年饿死了,娘带着妹妹逃荒去了,我不知道她们在哪。”
陈远山看了他一眼,没再问。继续往前走。有个老兵站在角落,军装袖子破了个洞,露出的手臂瘦得只剩皮包骨。他走路时左腿微跛,但还是站直了。
“你打过多少仗?”
老兵抬头:“回长官,四年,七次阻击,两次突围。”
“伤亡多少?”
“我们连 originally 一百二十六人,现在剩十七个。”
陈远山脚步顿了一下。
“为什么还站着?”
老兵声音没变:“只要还能扛枪,就不能让鬼子踏进家门。”
他继续走完一圈,回到前方。刘连长依旧站在那里,额头冒汗。
“你们知道上个月补给为什么没来吗?”
没人回答。
“不是路上断了,是根本没拨下来。”
底下开始有轻微骚动。
“你们吃的每一粒米,打的每一颗子弹,都是从别人嘴里省下来的。可有些人,还在克扣军饷,拿钱买酒喝,买烟抽。”
他的目光落在刘连长后脑勺上。
“仗打成这样,不是因为枪不好,是因为心散了。你们不怕死,但你们不知道为谁死。”
队伍里一片沉默。有人低下了头,有人悄悄握紧了枪。
他抬起手,指向远处山坡上的残旗:“那面旗倒过多少次?我不清楚。但它还在那儿。只要还有一个人愿意抬头看它,这支部队就还没垮。”
说完,他不再看刘连长,转身走向校场边的土坡。张振国已经在那儿等着,双手插在裤兜里,眉头皱着。
“你看清了吗?”陈远山问。
张振国点头:“看清了。不是缺粮,是没心气。”
“饭可以少吃,觉可以少睡,但不能没人站出来喊一声‘该打了’。”
“可你说怎么喊?弟兄们连明天有没有饭吃都不知道。”
“兵可百日无粮,不可一日无气。”
张振国沉默了一会儿:“你是说,先要让他们明白为什么打仗?”
“对。查账清枪你继续盯,那些事不能停。但我得先把这口气提起来。”
“怎么提?”
“告诉他们,他们不是为了某个长官打仗,不是为了几块大洋拼命。他们是为自己活过的亲人,为还没死绝的家乡,扛着这支枪。”
张振国看着下面的队伍,低声说:“有些人听不进去。”
“那就让听得进去的人先站起来。”
“万一没人站呢?”
“我会第一个站。”
两人站在土坡上,风从北面吹来,带着干土的味道。校场里的士兵已经开始解散,动作懒散,像一群被抽掉骨头的影子。
下午,陈远山回到指挥部帐篷。桌上的纸页摊开,是他昨天写的清单。他拿起笔,一条条划掉:缺粮、缺弹、缺器械、缺组织。最后剩下一行空白。
他盯着那行空白看了很久,重新写下两个字:缺魂。
笔尖用力,纸被戳出一个小洞。他放下笔,伸手摸向腰间。驳壳枪的枪柄冰凉,握在手里却有种沉实的感觉。
帐篷外传来脚步声,张振国掀帘进来。
“我刚去三连转了趟,有几个兵问,师座今天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什么话?”
“说咱们不是炮灰,说打仗是为了守住自己的根。”
陈远山点头:“他们问这个,说明心里还有火苗。”
“可刘连长那边……”
“先晾着他。让他看看别人怎么变。”
张振国犹豫了一下:“你要不要先处理他?杀鸡儆猴。”
“现在杀鸡,只会吓跑剩下的鸡。”
“那你打算怎么办?”
“等。”
“等什么?”
“等人自己醒。”
傍晚,炊事班开饭。锅盖掀开,白气冒出来,里面是稀粥和窝头。士兵们排队领饭,没人说话。刘连长站在自己连队旁边,端着碗,手有点抖。
忽然,一个声音响起。
“今天早上的话,我还记得。”
是那个叫李石头的兵。他站在队尾,捧着碗,声音不大,但周围人都听见了。
“我家没了,可我不想就这么活着。如果下次打仗,我愿意冲第一个。”
没人回应。但他没低头。
接着,那个跛腿的老兵也开口:“我跟。”
又一个兵说:“算我一个。”
第三个声音跟着出来:“我也算。”
刘连长站在原地,脸色发白。他看见自己连里的一个兵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然后默默走到队伍另一边,站到了三连那边。
夜里,陈远山坐在油灯下,翻着部队名册。灯芯噼啪响了一声,火光跳动。他合上册子,抬头看向帐篷角落。
那支倒插在泥里的步枪已经被拔了出来,靠在柱子边。枪管擦过了,隐约映出一点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