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贴着地面刮过操场,陈远山提着灯笼走向下一个哨位。李二狗还在帐篷门口叠被子,手指冻得发僵,动作却没停。他没再看第二眼,脚步也没放缓,继续朝西边走去。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亮,指挥部的门被推开。张振国进来时肩上带着霜气,军装领口湿了一圈。他把帽子放在桌上,声音低但有力:“昨晚我转了三趟营区,七班有人在被窝里骂规矩是阎王令。”
陈远山坐在桌前,手里翻着监督岗交来的记录本。头也没抬:“他们不是恨规矩,是怕自己跟不上。”
“那就让他们看看,跟得上的人什么样。”张振国走到墙边,拿起那份《新军规十六条》,指节在纸面上敲了两下,“光你一个人撑着不行,这摊事,得两个人一起压住。”
陈远山终于抬头。两人对视片刻,谁都没多说一句。分工定了。
陈远山带上记录本,往库房和岗哨去查装备交接和执勤情况。张振国则拎起一床旧棉被,直奔新兵营。
操场上已有队伍在列队。张振国把被子往地上一铺,蹲下身开始动手叠。几个新兵围过来,不知所措地看着。
“看好了。”他说,“四折法,角对角,边压边,最后拍出棱线。”
他动作利落,三分钟不到,一床方正的“豆腐块”就摆在了草地上。旁边一个新兵小声嘀咕:“练这个能打鬼子?”
张振国没发火,只把被子打开,又重新叠了一遍。这次慢了些,一边叠一边说:“绑腿松一圈,冲锋摔进弹坑;枪油少擦一层,战场上卡壳;被子叠不好,背包打不紧——等急行军时散了架,你背不动,兄弟也救不了你。”
他抬起头:“热河那年,我们连一百二十七人,最后活着回来的,四十三个。我不是活下来的最猛的,是最守规矩的那个。”
人群静了下来。
有个老兵低声问:“副官,真差这点东西?”
“差的就是这点东西。”张振国站起身,“命不在别人手里,在你自己手上。今天你不嫌烦,明天战场才不嫌你慢。”
当天上午,三连饭堂外发生争执。新兵王小虎训练回来,水壶只剩半壶水。监督岗记了名字,他当场把水壶摔在地上。
“你们就等着抓我小辫子?”他红着眼吼,“喝多少水还得管?”
周围十几个人围上来,有人附和:“就是,累得手都抬不起来,还管这个。”
气氛一下子绷紧。
张振国正好巡查路过。他没说话,弯腰捡起水壶,走到水缸边灌满凉水,递回去时指腹敲了敲壶身。
“我知道你累。”他说,“可你想过没有,上次拉练中暑倒下的那个兵,是谁把自己的水让给你的?”
王小虎愣住。
“是三班的赵栓柱。”张振国看着他,“他现在就在监督岗上。他记你,不是为了罚你,是为了让你下次别倒下。”
他又转向监督岗的士兵:“从今天起,先提醒,再登记。咱们记的不是错,是弟兄们能活下来的次数。”
王小虎低头看着水壶,手指慢慢收紧。周围的兵没人再说话。有人默默转身回了帐篷。
中午过后,三连几名老兵找到张振国。带头的是个叫刘老根的班长,满脸风霜。
“副官,换岗时间缩得太紧。”他说,“两刻钟一换,刚躺下就得爬起来,白天训练没力气,这不是折腾人吗?”
张振国没反驳,只说:“今晚我陪你们走一趟夜哨路线。”
夜里十一点,月光照着营地边缘的洼地。张振国带着六名老兵和各班哨长,沿着巡逻道一步步走。
到了一处低坡,他停下脚步:“这里最容易被摸哨。刚才第二班提前两分钟到岗,第三班在暗处少等了三十秒。”
他回头看着众人:“这三十秒,够敌人架好枪,打倒两个目标。我们不怕累,怕的是死得不明不白。”
没人吭声。
回到营地,张振国当众宣布:“后半夜换岗间隔改为三刻钟,但必须提前一分钟到岗交接。迟到者,全班加训一小时。”
刘老根怔了一下,随即立正敬礼:“谢副官体谅!”
深夜,陈远山在指挥部门口看见张振国回来。两人没说话,抬起手腕轻轻碰了一下。那是他们在战场上定下的暗号,意思是:任务完成。
营区安静,但安静里有了变化。兵帐里传出整理枪械的声音,有兵在低声互相提醒绑腿要系紧。连炊事班的锅碗瓢盆,也摆得整整齐齐。
张振国回到副官室,把新的换岗表贴上墙。军装肩头的露水顺着布纹往下淌。他翻开监督记录册,在“王小虎”的名字旁写了个“已改”,笔尖顿了顿,又添上两个字:可教。
陈远山站在操场边,看着远处几顶亮着灯的帐篷。有兵在反复练习打背包,动作生涩但认真。他转身朝指挥部走,脚步比前几日轻了些。
第二天清晨五更,集合钟响过三声,队伍准时列好。一个新兵抬腿时鞋带松了,还没等陈远山走近,旁边的人已经伸手帮他系上。
“战场上摔一跤,可不是自己疼。”那人低声说。
队伍里有人笑了,笑声不大,但不再有怨气。
上午操练结束,七班帐篷前,老班长王奎拿着砂纸打磨枪机。张振国走过来,站了一会儿。
“你还记得我修过的第一百三十把枪吗?”王奎忽然开口。
“记得。”张振国说,“打完最后一战,你说再也不想碰枪了。”
王奎放下砂纸:“可现在不一样了。以前是混日子,现在……得把每一把枪当成能救命的东西。”
他把枪收好,抬头问:“副官,以后保养统一登记,我能当监督员吗?”
张振国看了他一眼,点头:“明早报到。”
下午,陈远山在库房检查弹药箱封条。一名监督岗士兵跑来报告:二连一名士兵执勤时打盹,已被叫醒,尚未记录。
陈远山合上登记本:“通知张副师长,让他去处理。”
那士兵犹豫了一下:“长官,能不能……先不记名?他家里刚来信,说房子被炸了。”
陈远山没立刻回答。他知道这是个坎。规矩松一次,后面就有十次借口。可人不是铁打的。
他刚要开口,张振国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让他去烧热水,给全连泡脚。连续三天,轮值加一班。名字先空着,看他后面表现。”
陈远山看了他一眼。张振国走过来,低声道:“规矩不能破,心也不能冷。”
陈远山点了点头。
张振国转身要走,忽然听见背后一声闷响。他回头,看见库房角落的弹药箱倒了下来,压住了那名监督岗士兵的腿。
张振国冲过去蹲下,伸手去搬箱子。木板边缘划过他的手背,血立刻渗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