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气还未散尽,陈远山带着一队士兵已经抵达山间驿道的咽喉处。这条路是溃兵南逃的必经之地,两旁是陡坡,中间只容两车并行。他抬手一挥,张振国立刻带人搬来石块和木桩,在路中央垒起一道简易路障。一面粗布制成的旗帜被高高竖起,上面用黑墨写着“抗日救国,收容散兵”八个大字。
“三问一审。”陈远山站在路障后,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传到士兵耳中。“问番号、问离队原因、问入伍意愿。再核对花名册,缺项的一律暂扣。”
几个班长迅速分好工,两人负责盘查,一人记录,另有四人持枪警戒两侧坡道。不到半个钟头,第一批溃兵就出现在视线里。七八个人歪歪斜斜地走来,衣服破烂,有的拄着拐杖,有的肩膀渗血。他们看到关卡,脚步慢了下来。
“站住!”哨兵上前一步,“报番号!”
为首那人抬起浑浊的眼睛,哆嗦着说:“独立团……第三营……昨夜被打散了。”
张振国接过登记簿,翻开一页对照。片刻后点头:“属实。伤员先坐下,发水和干粮。”
那些人顿时松了口气,有人直接瘫坐在地。士兵们按流程给他们分发水壶和粮袋,随后集中到路边空地等待转运。整个过程井然有序,没有争抢,也没有喧哗。
太阳升到头顶时,已有四十多人被收编。陈远山一直站在原地,盯着每一个过卡的人。他的目光扫过面孔、军装、武器,甚至走路的姿态。有两名看似兵油子的汉子想混进队伍,被当场识破,缴了枪关在一旁。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瘦弱的身影从坡下冲上来,低着头直奔路障。他穿着半截军裤,赤脚踩在碎石上,背上背着一支老旧步枪。
“站住!”哨兵喝令。
那人非但不停,反而加快速度,猛地撞向路障。木桩被掀翻一根,他趁机往前冲。张振国眼神一凛,挥手示意:“围起来!别开枪!”
两侧士兵迅速包抄,形成半圆封锁线。那人见退路被断,转身想往坡上跑,刚迈出一步,张振国已扑上去,一手锁住其手腕,另一手压肩反剪,将其按在地上。动作干脆利落,没用一分多余力气。
“放开我!我不回去!我不打仗了!”那人挣扎着喊叫,声音嘶哑。
陈远山走过来蹲下,看着这张满是 dirt 的脸。年轻,但眼窝深陷,嘴唇干裂,瞳孔一直在颤。
“叫什么名字?”
那人喘着气不说话。
“番号呢?”
还是不答。
张振国低声说:“背的是汉阳造,枪管磨损严重,应该是前线下来的。身上没编制牌。”
陈远山没动,继续盯着他:“你怕什么?”
这句话像戳中了某个点。那人突然哭出声:“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那天全连都倒了,我就跑了……我没敢回头……”
周围安静了一瞬。
陈远山让士兵松开他双臂,递过去一个水壶。那人接过去猛灌几口,水顺着下巴流到胸口。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设这个卡?”陈远山问。
那人摇头。
“不是为了抓逃兵。”陈远山指着身后那群正在喝水吃饭的溃兵,“是为了给你们一条活路。回去,有饭吃,有药治伤,有兄弟一起打鬼子。留在外面,迟早饿死、病死,或者被鬼子当靶子打。”
那人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脚底全是血口。
“你们的新枪……是真的吗?”他忽然抬头,“我听说……你们换了快枪,能压住机枪?”
“是真的。”陈远山点头,“不只是枪快,训练也严。受伤有人救,吃饭按时发。不像以前,打完仗没人管,死了连个名字都不记。”
他站起来,指向不远处列队等候转移的新兵:“你看他们。三天前也是溃兵,有的比你还狼狈。现在他们愿意拿枪,不是因为不怕死,是因为知道为什么打。”
那人顺着手指看去。那些人虽然衣衫不整,但站得笔直,有人还在互相整理绑腿。
“我不是英雄……”他声音低下去,“我连枪都端不稳……”
“没人天生是英雄。”陈远山打断他,“我们有个班长,第一次开枪手抖得打不中靶。现在他是标兵。怕不可耻,可耻的是明明还能战,却把自己当死人。”
他停顿了一下:“你要走,我现在放你走。但你记住,这一辈子都会听见那天的枪声。它会跟着你,直到你闭眼。”
那人浑身一震。
张振国低声提醒:“师座,后勤车快到了,这批人得尽快送回营地。”
陈远山没回应,只看着眼前这个蜷缩在地的年轻人。过了很久,他说:“给他件衣服,安排帐篷休息。等他想说话的时候,再谈。”
那人被带到路边临时搭起的帆布棚下。士兵给他换了双布鞋,又拿来一碗热汤。他捧着碗,手指还在抖,但眼神不再乱飘。
陈远山回到路障前,继续指挥盘查。又有两批溃兵陆续到达,共收编六十余人。其中三十人身体尚可,当场编为候补列兵,由班长带队准备返营。其余伤重者留在原地,等医疗队接应。
临近中午,一辆军用卡车从后方驶来。车门打开,跳下几名军需官。他们出示了补给清单,包括弹药箱、罐头和一批新制军服。陈远山亲自验货签字,随后命人将物资装车,准备随收编人员一同运回。
张振国走过来汇报:“武器清点了,共收缴步枪二十三支,手榴弹十七枚,多数可用。那小子的枪也登记了,编号留档。”
陈远山点头:“回去后交王德发检修,能用的都翻新。”
他正要上车检查另一辆运输车的装载情况,忽然听见帐篷那边传来动静。那个年轻人走了出来,站在阳光下,手里紧紧攥着那件新发的军服。
他一步步走向陈远山,膝盖一弯,跪了下来。
“我想……再试试。”他说,声音不大,但很稳,“我不想一辈子躲着枪声活。”
陈远山伸手扶他起来:“这不是试。这是选择。”
年轻人抬起头,眼里有泪,但没掉下来。
“我叫李二狗。”他说,“我想当兵。”
陈远山拍了拍他的肩,转向张振国:“登记入册。编入新兵队,下午随队返回。”
张振国应声而去。
陈远山最后看了一眼这条驿道。远处尘土扬起,似乎还有人影在移动。他知道,这样的路还有很多,这样的人也不会只有一个。
他站在关卡中央,手按在登记簿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