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工坊的门还没开,油灯还亮着。桌上零件整整齐齐排成两列,坏的那几件已经分拣出来,修好的枪支并列靠墙放着,每一支都擦得干净。李二狗坐在工作台前,手里握着一把扳手,指节泛白,但手很稳。
他穿着新发的军服,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肩膀处有些宽,袖口垂下来盖住了半截手腕。衣服是昨天夜里换上的,旧的那一套叠好放在椅背上,没再碰过。
门帘被人掀开,陈远山走了进来。他脚步很轻,目光扫过桌上的工具和枪支,最后落在李二狗脸上。他的眼神没有追问,也没有试探,只是看着。
“你一夜没睡?”陈远山问。
“还有两支枪。”李二狗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扳手,“我想看完。”
陈远山走到桌边,拿起一支修好的步枪,拉动枪栓试了试,动作熟练。他点了点头,把枪放回原位。
“你修的这些枪,今天就会发下去。”他说,“新兵营要补装。”
李二狗没应声,手指在扳手上慢慢滑动。
“你穿这身衣服,是想留下来?”陈远山看着他。
李二狗抬起头:“我不想逃了。”
“我知道。”陈远山说,“从你进工坊那天起,我就知道你不打算再跑。”
“可我不是好兵。”李二狗声音低了些,“我没打过仗,不敢开枪,连站队都站不直。”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陈远山问。
“我在修枪。”
“对。”陈远山点头,“你在做事。做事的人,就不算逃。”
李二狗喉结动了动,没说话。
“你想不想正式入伍?”陈远山问。
李二狗愣了一下。他没想到会直接问这个。他张了张嘴,又闭上,手指攥紧了扳手。
“我不是怕死。”他终于开口,“我是怕……到时候又什么都做不了。”
“没人一开始就能做好。”陈远山说,“张振国第一次上战场,枪都没举稳。王德发听见炮响,手抖得连螺丝都拧不上。可他们现在都在这儿,还在干该干的事。”
李二狗低下头:“我想试试。”
“那就试。”陈远山说,“但你要明白,一旦登记入册,你就不是散兵了。你是这支部队的人,有命令就得执行,有任务就得上。”
“我明白。”李二狗抬头,眼神不再躲闪,“我愿意。”
陈远山看了他一会儿,转身走出工坊。
李二狗坐在原地,心跳加快。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回头。
半个钟头后,传令兵来了,叫他去师部报到。李二狗放下工具,拍了拍衣服,跟着走了出去。
师部门口站着两个卫兵,院里有几辆军车停着,远处传来操练的口令声。他跟着传令兵走进办公室,看见陈远山正站在桌前翻看一份名单。王德发也在,手里拿着一个工具箱,站在角落。
文书兵坐在桌子另一边,戴着一副圆框眼镜,手里握着笔,面前摊着一本花名册。
“人带来了。”传令兵说。
陈远山点头:“开始吧。”
文书兵抬头看了看李二狗:“姓名?”
“李二狗。”
“原属部队?”
“溃兵,独立团,番号不详。”
文书兵皱眉:“没有调令,没有档案,怎么登记?规矩不能破。”
“他修了一夜的枪。”王德发突然开口,“六支撞针,三支救活,两支还能改。最后一支报废的,是他自己拆出来的问题零件。这种人,你还问他有没有调令?”
文书兵没说话,但笔没动。
陈远山走到桌前,拿过花名册和笔:“我来记。”
他写下:李二狗,原散兵,自愿归队,修枪合格,表现坚定。编为列兵,暂隶工务组,兼新兵集训班,由张振国统筹。
写完,他在名字后面按下手印。
“他是我部队的人。”陈远山把笔放下,“从今天起,军饷、口粮、装备,一样不少。”
文书兵看了看陈远山,又看了看王德发,终于提起笔,在名单上添了名字。
李二狗站在原地,手心出汗。他看着自己的名字被写进花名册,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落了地。
“去领装备。”陈远山说,“然后去新兵营报到。”
李二狗敬了个不太标准的礼,转身出门。
外面阳光已经铺满营地,尘土在光柱里浮动。他沿着石板路往装备处走,路上遇到一队巡逻兵。带队的士兵看见他身上新军服,抬手敬礼。
李二狗一怔,本能想低头避开。可脚步没动。
他想起陈远山说过的话:“你不是逃兵。”
他抬起右手,笨拙地还了个礼。动作僵硬,姿势不对,但做了。
巡逻兵笑了笑,队伍继续前进。
李二狗站在原地,胸口起伏了一下。他继续往前走,到了装备处,领了军帽、绑腿、水壶和一把空枪套。没有实枪,新兵要训练后才配发。
他把东西捆好,背在肩上,往新兵营走去。
新兵营在营地东侧,一圈矮墙围着,门口有岗哨。操场上有几十个新兵正在列队,喊着口号跑步。尘土飞扬,脚步整齐。
传令兵带他到门口,说了几句,岗哨点头,让他进去。
“进去吧。”传令兵说,“张副师长一会儿来点名。”
李二狗站在门口,看着里面奔跑的身影。他们步伐一致,口号响亮,汗湿的后背贴着军服。他攥了攥肩上的背包带,迈步走了进去。
操场边缘有个空位,他走过去站下。旁边的新兵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他挺直腰,双手贴裤缝,眼睛盯着前方。
太阳升到头顶,操场上热气蒸腾。教官吹哨集合,新兵们迅速列队。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稍息!立正!报数!”
李二狗抬头,看见张振国站在队列前,军装笔挺,肩章闪着光。
“一!”
“二!”
“三!”
声音一个个传过来。轮到李二狗时,他深吸一口气。
“四十七!”
张振国扫视队列,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一瞬,微微点头。
“今天开始,你们就是军人。”张振国大声说,“从现在起,没有逃兵,没有散民,只有战士!谁敢掉队,我亲自踹他出营门!听清楚没有?”
“听清楚了!”
声音震天。
李二狗站在队列里,汗水顺着鬓角流下。他没擦,也没动。
操场上尘土被风吹起一角,扑在脚边。
他低头看了一眼,又抬头望向前方。
教官开始讲解站姿要领,手臂抬起示范。
李二狗跟着抬手,动作迟缓,但跟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