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彻底沉入山脊,天边最后一抹余晖被灰黑的烟柱撕碎。陈远山站在主峰哨位,手里的望远镜还对着山下村落的方向。刚才那一道缓缓升起的黑烟,此刻已翻滚成墙,火光在浓烟边缘烧出暗红的裂口。
他放下望远镜,喉咙发紧。
“李二狗!”他扭头喊。
李二狗从战壕边上跃起,几步冲到跟前,立正站定。
“带两个人,下山查情况。”陈远山声音压着,“去村口看看,是不是鬼子动手了。”
“是!”李二狗转身就走,抓起步枪,招呼两个侦察兵往山腰滑去。
陈远山没动。他盯着那片火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枪套上的五角星。风从山谷吹上来,带着焦糊味和木料爆裂的噼啪声。他知道那不是普通的起火。
不到半个时辰,李二狗回来了。浑身是灰,脸上有几道擦伤,军装袖子烧出了洞。他喘着气,站到陈远山面前:“师座!鬼子进村了,放火烧房,北头老屋塌了一半,还有十几口人困在里面!”
话音未落,山坡下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一个老汉踉跄着爬上坡,左腿拖在地上,裤管破烂,沾满血和灰。他抬头看见陈远山,眼睛一亮,扑通跪下,膝盖砸在碎石上。
“长官!救救我们吧!”他嗓子哑得几乎听不清,“我媳妇、孙子……还在屋里啊!他们跑不动,门被火封住了!”
陈远山快步上前,弯腰去扶。老汉的手冰凉,掌心全是裂口和老茧,指甲缝里嵌着黑灰。他一把抓住陈远山的手臂,力气大得惊人。
“你们来了,我就知道能活!”老汉眼泪混着灰往下流,“昨夜听见枪响,就知道是你们挡住了鬼子。可他们今早杀回来,见人就砍,见房就烧……我家那口子腿脚不好,死活不肯走,说要等我回来……”
陈远山扶着他站起来,声音低但清楚:“你放心,人我们救。”
他转头就走,直奔临时指挥棚。张振国已经在门口等着,刚听完通信员的报告。
“情况清楚了。”陈远山进屋,一拳砸在桌上,“日军报复性扫村,目标就是那个昨晚藏百姓的村子。现在火势已经封路,里面还有人没撤出来。”
张振国眉头拧紧:“要不要派主力下去?”
“不行。”陈远山摇头,“黄龙岭必须守住。鬼子敢烧村,说明他们还没死心,下一步肯定还会来。我们一分兵,阵地空虚,全军都危险。”
屋里一时安静。
张振国低头想了想,抬头:“那就只救不守?分两队,一队救人,一队护百姓撤离。您坐镇主峰,我和李二狗带人下去?”
陈远山看着墙上地图,手指点在村庄位置:“对。双线行动,必须快。”
他走出棚子,把两人叫到身边。
“张振国。”他盯着对方眼睛,“你带一营精锐,配两挺轻机枪,接到百姓后立刻向南转移,去十公里外的安全谷地。路上避开大路,走林间小道,不准恋战,不准回头。”
张振国敬礼:“保证完成任务!”
“李二狗。”陈远山转向他,“给你一个班,三十分钟内进出村子,只救人,不交火。发现被困群众,能带出来的就带,带不出的记下位置,回来报我。听见枪响,立刻撤。我要你们活着回来,听清楚没有?”
李二狗握紧步枪,脖子绷直:“听清楚了!请师座放心!”
陈远山又看向老汉,从头上摘下军帽,放在地上。帽檐压平,五角星在火光映照下泛着微光。
“老乡,我把帽子放在这儿。”他说,“你要不信,可以一直看着它。只要我陈远山还活着,今天的事,就不会不管。”
老汉怔住,盯着那顶帽子,嘴唇哆嗦着,猛地又跪下,额头磕在地上。
“长官……我信你!我一家老小,命都交给你了!”
陈远山再次扶起他:“别跪。你是种地的人,该站着活。”
他转向山坡下的集结点。百姓们已经被带到空地,十几个老人妇女挤在一起,孩子哭个不停。有人怀里抱着破包袱,有人手里攥着半截锄头,眼神空洞地望着燃烧的村庄。
陈远山走过去,站在人群前。
“我知道你们舍不得家。”他声音不高,但每个人都听得清,“房子烧了,田荒了,可人还在。只要人活着,就能重建。要是人都没了,这片土地就真完了。”
一个中年女人抱着孩子,低声哭起来。
“我们当兵的,穿这身衣服,不是为了占地盘,不是为了抢东西。”陈远山继续说,“是为了护住你们。现在,听命令,跟着部队走。去安全的地方,活下去。”
人群慢慢安静下来。
张振国立刻带人组织撤离。士兵们背起老人,抱起孩子,以班为单位分成小组,沿着密林小道向南移动。有人把干粮袋分给百姓,有人把自己的水壶递过去。
李二狗集合救援班,清点装备。每人带两枚手榴弹,一把刺刀,一壶水。没有重武器,避免暴露。
“记住任务。”李二狗挨个检查,“进村找人,找到就带出来。火太大进不去的,绕后门。听见枪声,立刻撤。谁也不准逞英雄。”
战士们点头,默默检查枪栓。
陈远山站在高处,看着两支队伍分别出发。张振国那队已经走到山腰,搀着老人,背着昏过去的孩童,脚步稳地穿入林中。李二狗那队贴着山脚阴影前行,动作迅速,很快消失在断墙残垣之间。
他拿起望远镜,扫视北面公路。暂时没有动静。但他知道,鬼子不会只烧一次村就收手。这一把火,既是报复,也是试探。
通信员跑过来:“师座,哨兵报告,北面三里外发现马蹄印,方向朝东,数量不多,像是侦察骑兵。”
陈远山点头:“盯住他们。一旦靠近,立刻示警。”
他放下望远镜,手按在驳壳枪上。
老汉被两名士兵架着,走在撤离队伍最后。他不停回头,望着那片火海。忽然,他停下脚步,指着村子西北角:“那里!西头柴房底下有个地窖!我侄女一家三口躲在里面!我没敢说,怕他们不敢挖……”
通信员正要记录,陈远山已经转身。
“传令李二狗。”他声音冷,“西北角柴房有地窖,可能藏人。优先排查,确认后立即带出。重复一遍:只救人,不交火。”
通信员飞奔而去。
陈远山重新站回哨位,目光扫过火场与山路。风越来越大,吹得旗帜猎猎作响。他盯着那片火光,眼神像铁。
远处,李二狗带着队员摸到村口。火焰吞没了半条街,热浪逼人。他们趴在一道断墙后,观察前方路况。
“二班长,你带两个人,左路绕后。”李二狗压低声音,“我去柴房那边看看。记住,三十分钟后集合,不管有没有人,必须撤。”
二班长点头,带着人影一闪,钻进了侧巷。
李二狗猫着腰,贴着墙根前进。脚下踩到一块烧焦的门板,发出轻微的断裂声。他停住,等了几秒,四周只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
他继续向前,接近西北角那间柴房。屋顶已经塌了,但墙体还立着。他蹲下,用手扒开碎砖,露出一条缝隙。
“里面有人吗?”他低声喊。
没有回应。
他又喊了一声。
突然,缝隙里传来微弱的敲击声——一下,两下,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