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队伍穿过隘口后,林婉儿脚步一缓,落在了最后。她低头看了看胸前的相机,手指轻轻摩挲着胶卷盒边缘。风从山谷吹来,带着焦糊味,远处黄龙岭方向的枪声已经稀疏,但火光仍未熄灭。
她停下脚步,对身旁一名士兵说:“你先走,我落下一卷胶卷要收好。”
那士兵点点头,跟着队伍继续前行。林婉儿站在原地,等人群远去,转身朝来路走去。她记得那户人家的位置,在村东头断墙边,柴房塌了一半,门口还冒着黑烟。那里没人救出来,也没人回去看过。
她贴着山坡爬行,避开开阔地,每一步都踩在灰烬和碎瓦上。弹坑里积着雨水,混着黑灰,她绕过去,趴在一处低洼处,举起相机,透过取景框往前看。
三具尸体被拖到了院子里。两个男人,一个女人,身上盖着破布,手脚扭曲。几个日军正往上面泼汽油,液体顺着尸体流进泥土。一名军官模样的人划了根火柴,扔了下去。
火焰腾起,浓烟翻滚。皮肉烧焦的气味扑面而来,林婉儿胃里一阵翻搅。她咬住嘴唇,眼睛不敢眨一下,手指连按三次快门。相机轻微震动,胶卷转动的声音几乎被风盖过。
拍完后她立刻低头,把相机抱在怀里。胶卷盒贴着手心发烫,她迅速拆下,塞进内衣夹层,紧贴胸口。刚藏好,远处传来脚步声,两队日军端着枪走来,一边清点尸体,一边用刺刀翻动残骸。
林婉儿趴在地上,脸上抹了灰,右手伸开,手掌朝上,像一具无人认领的尸体。她屏住呼吸,感觉到尘土落在眼皮上,鼻腔里全是烟味。一支军靴从她身边踏过,停了几秒,又继续向前。
巡逻队走远后,她慢慢爬起,沿着小路往回走。双腿发软,但她没停下。必须赶在天黑前追上队伍,否则就再也找不到他们了。
走到半路,前方拐角处突然出现两个人影。日军侦察兵,背着步枪,正朝这边张望。林婉儿立刻蹲下,靠在烧塌的土墙后。她摸了摸相机,还在灶台缝隙里藏着。她不能让他们发现。
她深吸一口气,猛地站起身,故意踉跄几步,跌坐在地,用当地方言哭喊:“俺家人都没了……就剩这点东西……让俺找口吃的吧……”
两名日军走近,用枪指着她。一人翻她背包,只有一本笔记本和几页草图。林婉儿抽泣着说:“俺是逃出来的,没吃没喝……你们要是给口饭,俺给你们洗衣做饭都行……”
日军互相看了一眼,似乎信了。其中一人伸手要去搜她衣服。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吼:“鬼子在哪儿!”
李二狗带着三个士兵冲了过来。日军立刻转身举枪。林婉儿趁机翻身爬向灶台,伸手摸到相机,紧紧攥住。
“砰!”一声枪响,李二狗抬手就是一枪,打中一名日军肩膀。另一人刚要开枪,林婉儿抄起地上一块石头,狠狠砸在他后脑。那人闷哼一声倒地,李二狗冲上去夺下步枪,一脚踢开。
“你没事吧?”李二狗喘着气问。
林婉儿摇摇头,把相机护在胸前:“里面有东西,不能丢。”
李二狗看着她满身灰尘的脸,没再多问,转身对士兵下令:“绑了,带回营地审问!”
一行人押着俘虏往回走。林婉儿走在中间,手一直没松开相机。她知道,这卷胶卷不能毁,也不能被人看到,直到交给陈远山。
天黑前,部队抵达临时驻扎点。一处废弃的祠堂,屋顶塌了半边,墙角堆着干草。士兵们轮流放哨,其他人抓紧时间休息。林婉儿找了个角落,点起一盏油灯,拿出冲洗药水和暗袋。
张振国走进来时,她正在小心翼翼地展开胶片。灯光下,画面一点点显现——扭曲的尸体、烧焦的手指、一个孩子的小鞋挂在断墙上,还有日军军官举着火把大笑的脸。
“这是……”张振国盯着照片,声音压得很低。
“我在撤离路上拍的。”林婉儿说,“他们烧死了没能逃出去的人。”
张振国拳头握紧,指甲掐进掌心。他抬头看向门外:“师座呢?这些照片必须让他看。”
陈远山正在祠堂外查看地图。听到通报后,他走进来,接过照片一张张看。灯光照在他脸上,眉头越皱越紧。
“这是铁证。”他说,“不是战报,不是传言,是实打实的罪行。”
林婉儿点头:“我已经冲洗了三份,一份留底,两份备用。”
陈远山从怀里掏出一个铁盒,打开后放进照片,盖上盖子,用火漆封口。他对亲兵说:“明天一早,派最可靠的人,把这盒子送到军政部。路上不管遇到什么情况,宁可死,也不能让它落到敌人手里。”
亲兵接过铁盒,敬礼离开。
帐篷里安静下来。张振国坐在角落,手里捏着一张照片,久久不语。李二狗端了碗水进来,递给林婉儿:“喝点吧,你脸色太白了。”
林婉儿接过碗,手还在抖。她喝了一口,放下碗,轻声说:“我本来只想做个记者,记录真实。但现在我知道,有些真实,必须有人拼了命才能留下来。”
李二狗看着她,忽然说:“你比我们很多人更像军人。”
林婉儿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空碗。碗底残留的水映着油灯光,晃了一下。
陈远山站在门口,望着外面的夜色。远处山脊线清晰,风里不再有炮声。他转身走进来,对张振国道:“加强警戒,今晚可能还有动静。”
张振国起身应了一声,带人出去安排哨位。
李二狗主动请缨值夜班。他拿着枪,在祠堂四周巡查。经过林婉儿身边时,低声说:“你放心,我们会守住这些东西。”
林婉儿抬头看了他一眼,轻轻点头。
夜深了,大部分人都睡了。油灯还在亮着,火苗微微跳动。铁盒放在桌上,火漆封口完整,像一块沉默的碑。
林婉儿靠在墙边,闭上眼。脑海里还是那场火,那些脸,那些声音。她知道,从今往后,她拍下的每一张照片,都不再只是影像。
陈远山坐在桌前,手指轻轻敲着桌面。他在想下一步该怎么走。证据送出去了,但战争还没结束。
李二狗在门外站岗,枪托抵肩。他看见林婉儿的相机放在包袱上,镜头对着门口,像一只睁着的眼睛。
风吹进门缝,油灯闪了一下。
火漆封口的铁盒静静躺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