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在炉膛里翻滚,映得工坊内一片通红。陈远山站在炉口前,脸被热浪烤得发烫。王德发蹲在一边,手里握着一根铁钳,眼睛盯着炉火的变化。
鼓风机还在响,风道里的气流稳定地送进炉底。炉温已经接近临界,焦炭烧得发白,钢水在坩埚里微微晃动,泛出暗金色的光。
“差不多了。”王德发低声说。
他用铁钩勾起坩埚,慢慢倾斜,钢水顺着槽口流出,灌入一排整齐摆好的砂模中。每一滴都落得精准,没有一丝晃动。
陈远山没说话,只盯着那道流动的金属。他知道,这一炉钢,是他们从泥里扒出来、从废料堆里捡回来的命。不是上面拨的,也不是谁赏的,是自己拼出来的。
钢水凝固后,王德发把铸件取出,放在铁台上冷却。第一批是五枚击针毛坯,三套扳机连杆组件。表面粗糙,边缘带着毛刺,但形状完整。
“接下来是修形。”他说。
他拿起锉刀,开始一点点打磨。没有机床,只能靠手。每一下都要稳,不能偏,不能快。他用卡尺量,每磨几下就测一次尺寸。偏差超过半毫米的,直接剔除。
陈远山搬了张矮凳坐下,就在旁边看着。张振国进来一趟,看了眼炉子,又看了看工作台上的零件,没多问,只说:“警戒哨已经换班,外面没人靠近。”
“好。”陈远山点头。
张振国走了。工坊里只剩下锉刀刮过金属的声音,还有炉膛里偶尔爆出的火星声。
王德发的手很快磨出了血泡。他脱掉手套,用布条缠住手指,继续干。第一枚击针花了两个钟头才完成。他拿起来对着灯光照了照,再用卡尺比对原厂零件,最后放进测试夹具。
“来。”他对陈远山说。
陈远山起身,接过击针,装进一支拆解的步枪机匣里。拉动枪机,顺畅。扣动扳机,击针弹出有力。他卸下,重新装填空弹壳,做撞击测试。
一次。两次。三次……连续五十次撞击,击针不变形,不卡滞。
“能用。”他说。
王德发松了口气,脸上有了笑意。他把剩下的四枚也一一校验,两枚合格,两枚因尾部微裂报废。
扳机连杆更难。三个组件要配合紧密,稍有偏差就会导致扳机失灵。王德发拆了又装,装了又拆,反复调整。最后一套终于通过测试,动作清脆,回弹到位。
“这就行了吗?”陈远山问。
“行了。”王德发擦了擦额头的汗,“只要材料不断,我能做出一样的。”
陈远山把合格的零件收进布袋,系紧口。他转身走到门口,拉开门。
夜风灌进来,吹散了些许热气。他抬头看天,月亮已经偏西,快到后半夜了。
“明天开始,正式生产。”他说。
第二天中午,张振国带人送来一批新工具。两把新锉刀,一把游标卡尺,还有一个小型虎钳。都是从各连队凑来的,有的是缴获品,有的是旧货市场买的。
“够用吗?”他问王德发。
“够。”王德发点头,“缺的我能改。”
他把虎钳固定在铁台上,重新布置工作区。合格零件按类型分类存放,废料另放一边,准备回炉。
下午,第一批士兵轮训开始。每个班来两人,学辨材料,看加工流程。王德发亲自教,从怎么听敲击声判钢材好坏,到怎么用卡尺量尺寸。
有个兵问:“这些东西真能改成枪零件?”
王德发没答话,只拿出一枚做好的击针,递给他。
那兵接过去,翻来覆去地看,又用手指蹭了蹭表面。“这么小的东西,也能打鬼子?”
“能。”王德发说,“少一支枪,就得多死一个弟兄。现在我们自己造零件,就能多修出十支枪,一百支枪。”
兵没再问,默默把击针还回去,眼神变了。
晚上,陈远山召集几个连长开会。不在会议室,就在工坊外的空地上。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拿出那枚击针,做了五十次撞击测试。
“这是用废料做的。”他说,“不是上面配的,是我们自己炼的钢,自己磨出来的。”
连长们围上来,一个个传看。有人摸了摸表面,有人试着弯了弯,没人说话。
“从今天起,所有回收的废料,优先送到工坊。”陈远山说,“哪个连交得多,月底评优优先考虑。哪个连拖后腿,我不说什么,你们自己心里清楚。”
会开完,没人走。几个连长留在工坊外,看王德发在灯下继续干活。他正用冷压法校正一根扳机簧,把热锻后的弹簧夹在两块铁板之间,等它自然冷却定型。
“老王。”三连连长忽然开口,“我们连明天运料,能不能多带点铁轨断段?听说那种钢最好。”
王德发头也不抬:“带多少都行,只要能分清好坏。”
“好。”三连连长应了,转身就走,“我今晚就安排。”
接下来三天,工坊没停过火。王德发带着两个徒弟轮班,二十四小时守炉。第一批十八根可用枪管被熔成钢锭,重新锻造成零件。除了击针和连杆,他还试着做了几枚撞火帽簧和阻铁组件。
每一批成品都要经过陈远山亲自测试。合格的入库,不合格的回炉。记录本上,每天都有新增的数字:击针七枚,合格五枚;连杆三套,合格两套;撞火帽簧十一枚,全部可用。
燃料越来越紧张。存的焦炭只剩三分之一。陈远山写了报告,申请补充,理由是“维修现有武器,延长使用寿命”。批文还没下来,但他知道,只要不出事,上面不会太管。
第五天傍晚,王德发完成了第一组完整替换套件。包括一枚击针、一套连杆、一枚阻铁和两片簧片,足够更换一支步枪的核心部件。
他把零件包好,送到陈远山办公室。
“可以装枪了。”他说。
陈远山打开布包,一一检查。零件表面有手工痕迹,但尺寸统一,动作流畅。他拿起来,对着灯看了一会儿。
“明天试射。”他说。
当晚,他去了库房。新零件已经分类存放,贴了标签。他数了数总数:击针四十三枚,合格三十一枚;连杆组件十九套,合格十二套;其他小件百余件。
他把这些数字记在本子上。
回到工坊时,王德发还在。他正蹲在炉边,往坩埚里加新的碎钢料。炉火映在他脸上,双手沾满黑灰,指节处有几道新划伤。
“你还撑得住?”陈远山问。
“没问题。”王德发说,“材料有了,我不想停。”
“好。”陈远山说,“那就继续。”
他站在炉口前,看着火焰再次腾起。热浪扑在脸上,衣服开始发烫。
王德发拿起鼓风机手柄,调整风量。炉温慢慢升高,钢料开始发红。
陈远山从工具箱里取出一把新锉刀,放在炉边晾着。
火光跳动,映在零件上,闪出一点一点的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