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令兵冲进帐篷时,脚步带起一阵风。他喘着气,帽子歪在一边,手里攥着一块染血的布条。
“师座!周大勇……在青石沟被截了!人没找到,包裹丢了!”
陈远山正低头看地图,听见这话,笔尖停在纸上,墨迹慢慢洇开。他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只是把笔轻轻放下,手指按住太阳穴,闭了下眼。
林婉儿站在桌边,刚洗完的照片还湿着,一张张晾在木架上。她看见陈远山的手指微微发抖,又立刻稳住。
“确认是他留下的记号?”陈远山开口,声音很平。
“是。这是他绑在腰带里的布条,上面划了三道杠——遇袭、失联、无援。”
陈远山睁开眼,走到保险柜前蹲下,输入密码。柜门打开后,他取出一个黑色本子,翻到中间一页,盯着一行名字看了几秒,合上本子,递向门口。
“去把老徐叫来。就说有批货要走南线商道,今夜出发。”
传令兵愣了一下。“可赵主任说过,商路归后勤管,咱们调人得报备……”
“现在不是报备的时候。”陈远山打断他,“告诉老徐,这次送的是命,不是信。”
传令兵不敢再问,敬礼转身跑了出去。
林婉儿走过来,从相框里抽出五张照片。一张是烧塌的屋檐下蜷缩的母亲和孩子,一张是老人倒在门槛上,头颅破裂,还有一张拍的是旗杆断裂后的残片,编号清晰可见。
“这些够了吗?”她问。
“够。”陈远山点头,“再加点实在的东西。”
他拉开抽屉,拿出一个铁盒。打开后,里面是一块焦黑的军服残片,边缘卷曲,还带着弹孔;几个扭曲的弹壳,底部刻着日文编号;还有半截烧了一半的儿童布鞋,鞋底已经裂开。
他把这些一样样放进油纸包,动作很慢,但没有停顿。
“你写的战报呢?”林婉儿轻声问。
“在这儿。”他从文件夹里抽出一份文件,封面上写着《关于前线日军暴行及军需克扣情况的紧急呈报》。他重新看了一遍,提笔在最后添了一行字:
“此非战功,乃控诉书。若中枢无动于衷,则此后每具尸体,皆由执掌权柄者共担其责。”
写完,他吹干墨迹,将文件折好,夹进油纸包,外面再裹一层蜡布。
外面天色渐暗,营地里响起集合哨。巡逻队换岗,枪栓拉动的声音接连响起。
老徐来了。他穿着粗布短褂,背着竹筐,脸上抹着灰土,像极了常跑山路的货郎。他进门后不说话,只朝陈远山点了点头。
“东西给你。”陈远山把包裹交过去,“路线你自己定,避开检查站,绕过哨卡。必须亲手交给军政部情报科王副官,当面交,不留副本。”
老徐接过包裹,掂了掂,塞进竹筐底层,上面盖了几捆草药和旧棉布。
“路上有人查怎么办?”他问。
“你说是给后方医院送药材。要是拦得紧,你就说这批货是某位长官家属托付的,不能耽搁。”
老徐点头,把筐背好,临走前看了陈远山一眼:“要是我回不来呢?”
“那就等下一个能送的人。”
老徐没再问,掀帘走了出去。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营区边缘的树影里。
林婉儿站在原地没动。她看着桌上剩下的底片,低声说:“你觉得他会送到吗?”
“不知道。”陈远山坐回椅子上,手撑着额头,“但总得有人试。周大勇没完成的事,不能就这么断了。”
“赵世昌知道了会怎么样?”
“他早就想抓我把柄。”陈远山冷笑一声,“擅自上报、越级通联、煽动舆论——随便哪一条都能压死我。但现在顾不上这些了。”
他站起来,走到墙边的地图前,用红笔在几处标上圈。
“传张振国来。”
不到五分钟,张振国推门进来,肩上还沾着训练场的尘土。
“我已经听说了。”他直接说,“周大勇出事,老徐接替。你要我做什么?”
“明天一早,你带人去西岭拉练,对外说是常规演习。实际把电台架到山顶,随时准备接收南京方面的回电。”
“要是他们不回呢?”
“那就继续发。每天一遍,内容不变:‘xx村惨案属实,证据已递,请速决断。’”
张振国皱眉。“这等于公开逼宫。”
“那就逼。”陈远山盯着他,“我们打了这么久,死了这么多人,不是为了听一句‘知道了’就完事。我要他们看到照片,摸到弹壳,闻到烧焦的味道,然后告诉我——该怎么办。”
张振国沉默几秒,点头:“行。我去安排。”
“还有,”陈远山补充,“从今天起,全团禁止议论战报去向。谁敢私下传话,一律关禁闭。我不想让敌人还没动手,自己先乱了阵脚。”
“明白。”
张振国走后,林婉儿也准备离开。她走到门口,忽然停下。
“我在想,那些死去的人,会不会根本等不到回应。”
陈远山没回头,只说了一句:“但我们得让他们知道,有人没忘记他们。”
她没再说话,轻轻带上了帐篷的门。
夜深了。指挥所里只剩一盏油灯亮着。陈远山坐在桌前,面前放着一张空白电文纸。他没写什么,只是盯着纸看。
外面传来巡夜的脚步声,两声,然后安静。
他伸手摸了摸腰间的驳壳枪,确认枪套扣好。又看了看桌角的照片——那张母亲抱着孩子的画面已经被取走,只剩下一个浅浅的印子留在木桌上。
他把电文纸翻了个面,重新放好。
第二天清晨,炊烟刚起,陈远山照常出操。他带着警卫队跑了五公里,回来后喝了碗稀饭,接着批阅昨日的训练报告。
没人提起战报的事。
中午,林婉儿送来最后一组整理好的笔记和底片清单。她把文件放在桌上,说了句“都齐了”,就转身走了。
下午三点,电台班报告一切正常,未收到任何加密回电。
陈远山坐在桌前,翻开作战日志,写下一行字:“十月十八日,晴。例行巡查完毕,部队状态稳定。”
写完,他合上本子,抬头看向门外。
太阳斜挂在山脊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起身,把那张空白电文纸折成小块,塞进贴身衣袋。
然后坐回位置,继续看地图。
油灯亮起来的时候,他仍坐在那里。
手指搭在桌沿,目光落在门帘外的一小片夜色上。
远处传来一声狗叫。
他没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