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擦黑,校场四周的火把就点了起来。风把火焰吹得摇晃,火光映在士兵们的脸上,照出一张张紧绷的面孔。
八点整,陈远山从指挥所走出来。他没穿大衣,只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军装,腰间别着驳壳枪,脚步沉稳地走向校场高台。
张振国已经带着军官们列队等候。李二狗站在前排士兵中间,双手贴裤缝,背挺得笔直。所有人都盯着高台,没人说话。
陈远山站上台子,扫视全场。五千多人站在那里,像一块铁铸的墙。
“今天早上,通信兵刘志和死了。”他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楚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他不是战死的,他是想逃。手里拿着我们的布防图,要把情报送给日本人。”
底下有人吸了口气。
“他不是第一个。”陈远山继续说,“之前被抓的那个补给员,也是通敌的。再往前,那个自称我旧友的说客,是赵世昌派来的。他们要我放人,要我低头,要我把枪口对准自己人。”
他停了一下,声音变重:“我没答应。现在,他们的人,一个都没活着走出这个营地。”
台下一片静。
“你们当中,有人在想,上面为什么要这么做?”陈远山问,“为什么自己人要拆自己人的台?”
没人回答。
“我告诉你们。”他说,“因为他们不想打仗。他们怕死,怕丢官,怕得罪日本人。他们觉得,只要低头,就能活命。所以他们克扣我们的弹药,压住我们的补给,让我们在这里饿着肚子守山头。”
他抬手指向营门方向:“你们每天进出,看到那块木牌。上面写着‘通敌劝降者,视同此例’。那是用血写的。不是我的血,是老百姓的血。”
台下有士兵低下了头。
“三天前,侦察队带回一个孩子。”陈远山说,“十二岁,从黄龙镇逃出来的。全镇三百多人,被日军推进祠堂烧死了。他躲在井底,靠抓井壁上的苔藓活下来。出来的时候,两条腿烂得露出骨头。”
他看着下面的人:“你们知道他醒来第一句话是什么吗?他说——‘叔叔,我能当兵吗?我要打死那些人。’”
有个老兵猛地抬头,眼眶红了。
“我们不是为了谁当官发财在打。”陈远山的声音响起来,“我们是为了身后那些人。你们的爹娘、兄弟、媳妇娃儿,都在山后面。要是我们退了,他们就没了。”
“昨天夜里,我查了账本。”他说,“上个月拨下来的三千发子弹,实际到手八百七十发。剩下的,被层层截留。棉衣五百套,报上来发了,可到现在还有两个连穿着单衣站岗。”
他看向军官队伍:“你们的团长、营长,有人知道这事。但他们不敢说。怕得罪人,怕丢了位置。可你们知道吗?赵世昌家的小儿子,上个月去了香港。坐的是美国船,带了三车行李。”
台下开始有人低声骂。
“我不是要你们反上级。”陈远山说,“我是要你们明白,什么叫该听的命令,什么叫该砍的刀。敌人不在天上,不在远处,有时候就在我们后方,穿着一样的军装,说着一样的话。”
他顿了顿,声音沉下去:“但我们也有人在撑。孙团长带着友军,在北岭死守三天,没让日军前进一步。八路那边,送来了两箱西药,自己都舍不得用。王德发师傅带着工匠,把报废的机枪改成了能连发的家伙。”
“我们缺东西,但我们不缺骨头。”他说,“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得守住这条线。”
台下突然有人喊:“师座!我们跟你打到底!”
是李二狗。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拔出了刺刀,举过头顶。
“打到底!”他又吼了一声。
第二个人站起来。是张振国。他抽出腰间的大刀,高高举起。
“打到底!”
第三个人、第五个、第十个……越来越多的人站出来,拔枪的拔枪,举刀的举刀。
五千人的声音叠在一起,像雷一样炸开山谷。
“打到底!打到底!打到底!”
陈远山站在台上,看着眼前这片举起的武器。它们长短不一,有的生锈,有的断裂,但全都指向同一个方向。
他抬起手,全场慢慢安静。
“从今晚起,营地戒严不变。”他说,“所有岗位加倍巡查。通信班由副师长亲自接管。任何私自传递消息的,当场处置。任何临阵脱逃的,军法从事。”
他走下高台,走到队列前。一个满脸烟灰的士兵站在最前面,手里紧紧攥着步枪。
“你还记得你为啥来当兵吗?”陈远山问他。
士兵喉咙动了动:“我家在东村。去年冬天,房子被烧了。娘死在门槛上,手里还抱着弟弟。”
“那你怕不怕死?”
“怕。”士兵说,“但我更怕回去看那一片灰。”
陈远山点头,拍了拍他的肩,继续往前走。他走过每一排,看每一个人的脸。有人咬牙,有人含泪,但没人低头。
走到营门时,他停下。那块木牌刚刚刷过漆,字比原来大了一倍。
“忠勇报国,宁死不降。”
他伸手摸了摸那行字,指尖沾上未干的红漆。
远处传来一声哨响。巡逻队交接时间到了。
他转身往指挥所走,脚步没停。
刚走到一半,一名传令兵从侧面跑过来,手里捏着一张纸条。
“师座,刚收到的消息。”他喘着气,“北谷方向发现大量脚印,朝黄龙岭移动。人数不清,但有重装备拖痕。”
陈远山接过纸条,展开看了一眼。
他把纸条撕成两半,扔在地上。
然后他加快脚步,朝指挥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