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亮,营地门口的哨兵换岗刚完。陈远山站在吉普车旁,手里提着那个上了三把锁的铁盒。张振国从营房快步走来,肩上还搭着件旧军装。
“师座,文件我都清点了。三连的训练计划也批了,你放心走。”张振国接过他递来的文件夹,声音压得很低。
陈远山点头。他知道这一走,后方全靠张振国撑着。部队刚稳下来,补给线还在赵世昌手里掐着,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前功尽弃。
“军心不能散。”他说,“我带证据去南京,就是为了争个公道。你在后面守住这支部队,就是守住我们打鬼子的根。”
张振国没说话,只是把手按在文件夹上,指节发紧。
林婉儿这时从车后绕过来,背着相机,手里拎着个布包。她看了眼铁盒,又看向陈远山:“东西都锁好了?”
“锁好了。”陈远山把铁盒放进副驾驶座下,轻轻踩了两脚确认不会滑动。
“南京那边不比前线。”林婉儿声音不高,“你说的是理,可有些人听的是利。话怎么讲,时机怎么选,都得小心。”
陈远山拉开车门,回头看了眼营区中央那面军旗。旗子还在风里飘着,颜色已经洗得发白,边角有几处缝补的痕迹。
“我能应付。”他说,“他们想用派系压人,我就用证据说话。真要撕破脸,我也不是没准备。”
林婉儿没再劝。她知道陈远山不是冲动的人。这一趟,他带着的不只是铁盒里的材料,还有阵亡弟兄的名字、伤员流的血、百姓逃难时背上的包袱。
两人上了车,吉普发动,轮胎碾过碎石路,发出沙沙的响声。张振国站在原地,一直看着车子拐出山路,才转身回营。
通往火车站的路坑洼不平。司机换了好几次挡,车身晃得厉害。林婉儿坐在后排,低头翻着采访本,一页页全是这几天整理的记录:王参谋供词的时间线、伪造口供的用词特征、监察官撤离时的异常举动。
到了车站,天已大亮。站台上人不多,几个挑担的农民蹲在角落,远处有个老妇抱着孩子低声哭。一列绿皮火车停在轨道上,蒸汽从车头缓缓升起。
他们买了两张三等车厢的票。车厢里挤着南下的难民,有背着铺盖的老兵,也有抱着婴儿的母亲。陈远山把铁盒放在腿上,一手搭在上面。
火车开动后,林婉儿从布包里拿出一瓶水和两个干饼。“吃点东西吧,到南京还得十几个钟头。”
陈远山接过饼,咬了一口。干硬,没什么味道。他喝了口水,把剩下的收进衣兜。
“你打算怎么写?”他问。
“先写一篇《一个师长的证据》。”林婉儿说,“把密信内容、审讯过程、士兵反应都列出来。等你开了会,我再跟进报道。只要消息传出去,就算有人想压,也压不住。”
陈远山点头。“报纸能登多大版面?”
“头版。”她说,“我已经拍了照片,印了复印件。只要拿到你的发言稿,明天就能见报。”
他不再说话,转头看向窗外。田地荒着,庄稼倒伏在地,像是很久没人管了。远处有座烧塌的桥,只剩下半截石墩立在河里。
火车穿过一片树林,车厢开始轻微摇晃。陈远山打开铁盒,把里面的材料一件件拿出来。密信、供词、复写纸、脚印照片、通话记录,还有那份小内奸的笔录。
他按时间顺序排好,又用红笔在几处关键地方画了圈。赵世昌亲笔写的“务使陈部自乱”,笔迹清晰;王参谋招认时提到的“换军火”三个字,在三份不同证词里重复出现;监察官离开时,其中一个眼线偷偷往后退的动作,也被林婉儿拍了下来。
这些证据单独看都不足以定罪,但串在一起,就是一条完整的链。
他从口袋掏出笔记本,翻开一页,写下参会人员名单。第一行是赵世昌,旁边标注“掌补给,结党营私”。第二行是徐副司令,标着“中立,重防区稳定”。第三行是周参谋长,写着“反赵,缺实据,可争取”。
接着他在下面列出三种局面。
第一种,正面揭发。条件是会议气氛开明,高层愿听实情。应对方式是直接出示密信和供词,点名赵世昌勾结日军、制造内乱。
第二种,暗中拉拢。若多数人持观望态度,则以军备调配为筹码,争取中立派支持。比如承诺将缴获物资优先分给协同作战的友军。
第三种,反诬构陷。万一赵世昌先发制人,反咬他“挟兵自重”“煽动叛乱”,就得立刻拿出反证——包括王参谋的供词、监察官撤离时的异常行为、以及林婉儿掌握的传播链条记录。
他一条条写完,合上笔记本,塞进怀里。
林婉儿一直在看他整理材料。她没打扰,只是默默记下几个关键词,准备写进后续报道。
“你觉得谁最可能开口?”她问。
“周参谋长。”陈远山说,“他去年被赵世昌抢了防区,一直憋着一口气。但他手上没证据,不敢轻举妄动。只要我把材料递过去,他会站出来。”
“要是没人敢说话呢?”
“那就只能硬上。”他手指敲了敲铁盒,“大不了当着所有人的面念密信内容。我不怕撕破脸,就怕没人听真话。”
林婉儿低头继续写。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音。
火车继续向前。窗外闪过一座废弃的炮楼,墙上有弹孔,像是打过仗的地方。几个孩子在田埂上奔跑,手里拿着树枝当枪。
陈远山闭上眼,脑子里浮现出湘江那次反扫荡。连长抱着炸药包冲上去前说的话,他还记得清楚。“别管内斗,先打鬼子!”那人临死前喊的不是名字,不是家,是这句话。
还有三连老兵李大海,掏出牺牲兄弟的照片,一句话不说,全连人都静了。那种沉默比哭还沉重。
他睁开眼,手摸到腰间的驳壳枪。枪身凉,握把磨得光滑。
现在他要去的地方,没有枪炮,但一样危险。那里的人不说“打鬼子”,只说“规矩”“体统”“大局”。可他知道,真正的大局,是前线还在流血,是百姓还在逃命。
火车驶过一段弯道,车身倾斜。铁盒滑了一下,他伸手按住。
林婉儿抬起头。“你想过最坏的结果吗?”
“想过。”他说,“材料被扣下,我被调离岗位,部队归赵世昌管。然后一步步拆散,变成他的私兵。”
“那你为什么还要去?”
“因为不去,就没人知道真相。”他看着她,“你写报道,是为了让人看见。我去开会,是为了让人听见。我们做的事不一样,目标是一样的。”
林婉儿停下笔,轻轻点头。
车厢里安静下来。只有车轮与轨道碰撞的声音,一下一下,像是在数着里程。
太阳偏西时,陈远山重新检查了一遍铁盒。所有材料都在,顺序也没乱。他把笔记本拿出来,再次核对参会名单和应对方案。
突然,他注意到一件事。
赵世昌的副官曾在审讯时提到一句:“事成之后,自然有人接应。”当时以为是指内部同伙,但现在想想,那句话更像是在说南京的人。
他把笔记本翻到背面,在周参谋长的名字下面加了一行小字:“查其近三个月通信记录,是否与赵副官有过接触。”
这事得回去让张振国办。现在他只能盯住会上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人的表情。
火车穿过一道隧道,车厢瞬间变暗。等光重新照进来时,窗外已是另一片田野。
林婉儿把相机放在膝上,手指轻轻擦过镜头。她知道,接下来几天,每一张照片都可能是刀。
陈远山望着前方。轨道笔直,延伸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