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十七分,办公室的灯亮了。
陈远山站在门口,目光落在桌上那封压在作战简报上的信。纸是黄的,边缘有些卷曲,背面印着模糊的日文数字。他没有立刻走近,而是先扫了一眼门缝、窗框和墙角。门锁没被撬动的痕迹,窗户关着,玻璃完整。这封信不是从外面塞进来的。
他走进去,把公文包放在椅子上,手指搭在桌沿,慢慢将信翻了过来。
信上写着:愿以清河防线为交换,换取五百支步枪、十万发子弹。落款签的是他的名字,日期是昨夜。
他盯着那个签名看了三秒,眉头微动。起笔太顺,没有他写字时惯常的顿挫。他每天批阅军令,握笔的手早已形成肌肉记忆,第一划总会略带滞重——那是长期持枪留下的习惯。可这封信上的字,像是一笔一划描出来的,收尾还拖出一道软绵绵的钩。
他抽出自己昨夜写的作战批注,摆在旁边对比。同样的蓝黑墨水,同样的行书体,但真迹的笔锋利落,纸面有轻微的划痕,是钢笔尖用力压过纤维的痕迹。而眼前这封信,墨色偏灰,纸面光滑,像是用新笔蘸稀释过的墨水写成。
他又拿起信纸,对着灯光看了看。这种纸看着像缴获的日军账本,但实际上比前线送回来的粗糙纸张细腻得多。真正的战地缴获品纤维松散,吸墨性强,写上去会晕开一点。而这封信的墨迹边缘清晰,说明纸张经过处理,可能是特制仿制品。
他低头闻了一下。一股淡淡的化学气味,不是他常用的墨水味道。后勤处上周刚补给了一批新墨水,颜色纯蓝,带一点樟脑味。这封信用的却是老式蓝灰墨水,市面上已经少见,只有总部档案室还在使用。
这些细节拼在一起,只有一个解释:有人进了他的办公室,偷看了他的笔迹样本,伪造了这封信。时间就在他离开后到此刻之间。
他把信轻轻折好,放进公文包最里层的夹层。那里原本放着一份作战地图,现在多了这封信,厚度增加了一点。他拉上拉链,动作很轻,像是藏一件普通文件。
然后他拉开椅子坐下,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和一包烟。烟盒已经压扁,抽出一支,点燃。火光映在他脸上,一闪即灭。他没抽,只是让烟自己烧着,烟丝一点点变短,灰烬落在搪瓷杯口。
他在想三个问题:谁有钥匙?谁知道他会晚归?谁能在深夜进出西楼而不被盘问?
白天那个维修勤务兵出现在脑海里。他拿着电路维修单,时间卡得很准,正好是通讯站那边叫他走开的时候。那人帽檐压得低,但走路姿势不像普通勤务兵,肩膀太稳,步伐太匀称,更像是受过训练的人。
还有档案室那边。赵世昌的联络官这几天频繁出入,哨兵已经习以为常。如果他们提前拿到了他的签名样本,再找人模仿,完全来得及。
最关键的是,这封信必须让他“当场发现”,而且是在无人见证的情况下。目的不是直接举报,而是制造一种“心虚”的氛围。只要明天有人提起这事,哪怕只是怀疑,他的声誉就会受损。尤其是在刚刚拒绝赵世昌之后,时间点太巧了。
他掐灭烟头,烟还没抽一口。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节奏稳定,像指挥部里的计时钟。
反击不能急。现在出去找人对质,只会显得慌乱。对方要的就是他乱阵脚,要么销毁证据,要么急于辩解。可一旦辩解,就等于承认这件事值得解释。
他打开公文包,取出笔记本,翻到空白页。写下几行字:
“一、信件伪造,纸张非前线缴获品,墨水非本人所用。
二、笔迹模仿痕迹明显,缺顿挫,少力度。
三、入室时间应在下午五点至凌晨一点之间。
四、维修人员可疑,配钥可能,行动时间与我外出同步。”
写完合上本子,塞回内袋。
他起身走到墙边,检查地图钉的位置。红蓝铅笔标注的敌我态势图还在原处,图钉没有移动。说明对方目标明确,只动桌面文件,不动其他东西。这不是搜查,是布陷。
他又看了看茶杯。杯子里的水还是温的,说明没人动过这里的生活用品。伪造者只想留下信,不想留下更多痕迹。
回到座位,他重新打开公文包,确认信还在夹层里。位置没变,折痕也没动。这是唯一的物证,必须保存好。
下一步怎么走?
公开揭穿?不行。没有确凿证据前,只会变成派系争斗的口水战。赵世昌可以反咬一口,说他污蔑上级。
上报总部?更危险。这种事一旦进入调查程序,他会被暂时停职,部队指挥权可能被接管。前线正在重组防线,这个时候换将,等于自毁长城。
唯一可行的办法,是掌握主动权,把这封信变成一把刀,反过来割向对方。
他需要一个能迅速传播真相的渠道。不是军内通报,而是让外界知道发生了什么。
记者。
林婉儿最近一直在跟进清河镇的战况报道。她有相机,有报社关系,更重要的是,她敢写真话。
但他不能直接去找她。那样会暴露他已知情,反而让对方警觉。必须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一个能让所有人聚焦的场合。
比如……一场公开的军事汇报会。
如果他能在会上突然拿出这封信,当众拆解破绽,再配合照片证据,就能形成舆论压力。赵世昌就算有后台,也扛不住公开质疑。
前提是,他得确保林婉儿在场。
他掏出怀表看了一眼。一点四十分。还有时间准备。
他站起身,把桌上的文件整理整齐,作战简报重新铺平,连茶杯都挪回原来的位置。一切看起来都和平时一样。
然后他拎起公文包,熄灯出门。
走廊安静,只有远处值班室传来微弱的说话声。他沿着楼梯往下走,脚步不快不慢。经过岗哨时,哨兵抬头看了他一眼,认出是陈师长,敬了个礼。
他点头回应,走出大楼。
外头风大了些,吹得军装下摆贴在腿上。他站在台阶上,望了一眼西楼三楼那扇熟悉的窗户。黑暗中,看不出任何异常。
但他知道,刚才那间屋里发生的一切,已经改变了局势。
他转身走向驻地方向,手一直按在公文包上。
包里的信静静躺着,像一枚尚未引爆的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