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弹炸进南沟沟底,尘土翻滚。李二狗趴在山脊上,手指还扣在信号枪扳机上。他看见那队溃兵被气浪掀翻,有人抱头乱爬,有人直接趴在地上不动。烟尘一起,原本有序的撤退变成混乱,队伍散开,各自奔命。
陈远山站在北坡岩石上,望远镜贴着眼眶。他没有下令再打。炮组已经停火,王德发坐在炮架旁喘气,耳朵嗡响,听不清旁边人说话。张振国带人冲进了敌营中部,清理残敌,把举手投降的士兵集中到空地上。
就在这时,陈远山在望远镜里看到四个身影。
他们没穿溃兵那种脏乱军装,动作也不慌。三人围住中间一个,走得急但不跑,专挑没人走的小路。其中一人背上还裹着一件干净外套,像是临时披上的。他们绕过一堆燃烧的帐篷,穿过倒塌的沙包墙,往西南方向的山涧去了。
陈远山放下望远镜,对身边传令兵说:“盯住那四个,别惊动。”
传令兵点头,转身去找侦察小组。
他知道那是赵世昌。那种人不会死在战场上。他也不会组织抵抗。他只会逃。
赵世昌确实在逃。
指挥所塌了,屋顶砸下来的时候,他滚到桌下,额头划破,血流进眼睛。他摸到帽子,抓起就往外冲。外面没人管他,通讯断了,电话打不通,传令兵不知道去哪儿了。他喊了几声,没人应。他知道完了。
他脱下中将外衣,扔进火堆。亲信从死人身上扒了件少校军服给他换上。四个人从后门溜出营地,避开主路,专走沟坎。他们手里没拿枪,也不帮伤员,只顾往前走。
走到山涧口,赵世昌喘得厉害。他四十岁,平时坐车多,走路少,这一路跌撞,脚踝已经扭伤。他靠在石头上,压低声音问:“还有多远?”
“快了,过了这道沟,就是小石岭,那边有我们的人接应。”
“接应?”赵世昌冷笑,“谁还会来接我?”
没人回答。三名亲信互相看了一眼。他们知道,上级不会再认这个人了。可他们也没别的去处。跟着他,至少还能活。
他们继续走。天开始亮,光线照进山谷。他们不敢走快,也不敢停。身后南沟方向传来喊声,是俘虏被集中起来的声音。还有人吹哨子,整队。
张振国押着一群俘虏走出废墟。大部分是普通士兵,也有几个军官。他们排成两列,双手抱头蹲下。张振国站在高处,扫视一圈,问:“你们长官呢?”
没人说话。
他跳下土堆,走到一个上校面前:“你,站起来。”
那人抖了一下,慢慢起身。
“赵世昌去哪儿了?”
“……不知道。”
张振国一把扯下他肩上的军衔,摔在地上。“你们指挥所炸了,电台断了,没人下命令。他跑了,是不是?”
那人低头。
张振国回头对战士们喊:“都听好了!你们的长官跑了!他自己先逃了!你们还替他守什么阵地?”
俘虏群里一阵骚动。有人开始哭。有人跪下磕头。
张振国指着他们:“从今天起,你们不是敌人了。愿意留下的,登记名字,编入后勤队;想走的,交出武器,领两顿干粮,放你们回家。”
没人动。过了会儿,一个年轻士兵站起来,把手枪放在地上,大声说:“我留下!我不回去了!老家早没了!”
又一个跟着放下枪。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
张振国挥手,让战士们带他们去登记。
王德发被人扶着站起来。他耳朵还在响,说话要靠吼。他看炮组战士正在拆炮架,准备转移。
“别拆。”他说。
“师长没下令收炮。”
“我知道。”王德发指着对面高地,“把炮推上去,不用装弹,就摆在那儿。”
战士们照做。两门山炮被推上高地,炮口对着南沟出口。虽然没弹药了,但炮在那儿,就是威慑。
王德发坐回炮架旁,看着远处俘虏排队登记,看着红旗在风中飘。他咧嘴笑了下,又咳嗽起来。
陈远山始终没动。他看着那四个身影越走越远,进入山林边缘。侦察兵报告,他们带了干粮和水壶,路线是冲着小石岭去的。
李二狗跑过来,喘着气:“报告!要不要追?”
陈远山摇头。
“不追?”
“让他走。”
“可他是赵世昌!抓住他能立大功!”
陈远山看着李二狗:“他活着,比死了有用。”
李二狗不懂。
“他逃了,说明他怕了。他怕,就证明我们对。他活一天,他的罪就多一分。将来有一天,他会自己暴露。”
李二狗犹豫了一下,敬礼:“是!”
陈远山下令:“停止追击。所有部队,打扫战场。救治伤员,清点武器,登记俘虏。重伤员优先转运,轻伤就地包扎。”
他又说:“找一找,有没有文件、电报、作战计划,任何纸片都不要漏。”
传令兵跑去传达。
太阳升起来了。阳光照在南沟上,照亮烧黑的帐篷、倒下的工事、散落的枪支。战士们开始清理战场。有人抬担架,有人收武器,有人给俘虏发水。
突然,一个战士在废墟里喊:“师长!这里有东西!”
陈远山走过去。那人从半塌的桌子底下抽出一个铁皮箱。锁坏了,盖子能打开。里面是几本册子,还有厚厚一叠文件。
“打开看看。”陈远山说。
战士翻开第一本。是人员花名册,上面有番号、补给记录。第二本是作战日志,写着这几天的部署安排。第三本……是个账本。
陈远山接过账本,翻到中间一页。
上面写着:
“三月十七日,接收华北物资调配署拨款十万。用途:军需补给。实拨前线:一万。余款转入汉口私人账户。”
他继续翻。后面还有几笔类似记录。最大一笔是二十万,写着“特别行动经费”,实际拨给前线三千。
他合上账本,递给李二狗:“收好。这是证据。”
李二狗双手接过,小心放进怀里。
陈远山抬头,看向西南方向。那片山林已经看不见人影。赵世昌走了。但他留下的东西,比他本人更重要。
他转身,走向俘虏收容区。路上遇到张振国,正带着人清点缴获的机枪。
“怎么样?”陈远山问。
“重机枪两挺,轻机枪六挺,步枪一百多支,子弹不少。还能用。”
“俘虏呢?”
“三百二十七人。愿意留下的八十九个,其余都登记放行了。”
“好。”
“师长,赵世昌……真不追了?”
陈远山看着他:“追一个人,不如建一支队伍。我们打赢了,不是因为他逃了,是因为我们站住了。”
张振国点头。
陈远山走到俘虏队前。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他看了一圈,说:“你们可以走了。想留下的,算我们的人。不想留的,我们不管。但记住,你们当过兵,见过战场。以后无论去哪儿,别忘了今天的事——有人为了保命跑了,有人为了活命投降,也有人,为了别人能活,死在了这儿。”
没人说话。有些人低下了头。
他转身,向北坡走去。
红旗还在那里。一名战士把它插在最高处,风吹着,旗面展开。
陈远山站到旗下,抬起手,敬礼。
全场战士陆续停下动作,跟着敬礼。俘虏们看着,有人也举起手,不太标准,但很认真。
李二狗站在一旁,手按在胸口,感觉怀里的账本沉甸甸的。
王德发坐在炮架旁,闭着眼,脸上还有火药灰。他听见欢呼声,知道赢了。
张振国走过来,递给他一碗水。他喝了一口,又笑了一下。
陈远山没有笑。他看着西南方向的山林,知道赵世昌还在跑。但他不怕。
他转头对李二狗说:“派两个人,沿着他走的路,记下经过的地方。不要靠近,不要动手,只观察。”
李二狗点头:“明白。”
陈远山最后看了眼战场。尸体已经抬走,伤员上了担架,武器堆成垛。俘虏在离开,留下的在编队。红旗在飘。
他开口:“今天不是结束。是开始。”
李二狗正要回答,远处山脊上,一只野兔窜过岩石,惊起几粒碎石,滚下山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