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蒙迦德的高塔,与其说是一座监狱,不如说是一座自我放逐的孤岛。
时间的流逝在这里变得模糊,唯有窗外变幻的云层和偶尔掠过的飞鸟,提醒着盖勒特·格林德沃,外面那个他曾试图掌控的世界仍在运转。
最近,这种孤寂感变得尤为难熬。
与阿不思恢复了通信,甚至见过几次面,那冰封数十年的死水似乎被投入了几颗石子,漾开了涟漪。
然而,涟漪过后,是更深的沉寂。
阿不思的信件变得简短而匆忙,提及的多是“局势紧张”、“波特那孩子”、“伏地魔的动向”……那些他试图抛诸脑后的、属于“现在”的烦恼。
格林德沃感到一种莫名的焦躁。
他不再是那个甘心在回忆与悔恨中郁郁而终的老人。
泽尔克斯,他的教子,他那如同镜面般映照出他部分野心与才华,却又走上了一条不同道路的“儿子”,让他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而阿不思的再次出现,则重新点燃了他内心深处那从未真正熄灭的……火焰。
他厌倦了等待。
厌倦了被动的通信。
他需要确认,需要触碰,需要感受到那份跨越了近半个世纪的、复杂到无法用言语定义的联系,是否真的还有温度。
于是,在一个月色被浓云遮蔽、寒意刺骨的夜晚,格林德沃动用了他恢复的部分力量——远非巅峰,但足以瞒过粗心的守卫——进行了一次精妙的、短距离的幻影移形。
他没有选择热闹的三把扫帚或猪头酒吧,而是出现在了霍格莫德村边缘,一家名灯光昏暗、顾客稀少的破旧酒吧。
他变幻了形貌,只是一个穿着普通旅行斗篷、面容模糊的老者,独自坐在最角落的阴影里,点了一杯火焰威士忌,却没有喝,只是看着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晃动。
他在等待。
他知道,只要他踏出纽蒙迦德,只要他靠近霍格沃茨,阿不思就一定能感知到。
他没有等太久。
酒吧的门被推开,带进一股冰冷的夜风。
阿不思·邓布利多走了进来,他穿着那件绣着星月的深蓝色长袍,银白色的长发和胡须在昏暗的灯光下依然醒目。
他看起来有些疲惫,半月形眼镜后的蓝色眼眸锐利地扫过酒吧,几乎没有任何停顿,便径直走向格林德沃所在的角落。
他在格林德沃对面坐下,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目光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责备,有无奈,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松了口气的意味。
“盖勒特,”邓布利多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你不该来这里。”
格林德沃扯了扯嘴角,一个算不上笑容的表情。
“怎么,霍格莫德什么时候成了禁止我踏足的禁地?还是说,伟大的邓布利多校长,连一个老人想喝杯酒散散心都要干涉?”
邓布利多没有理会他的挑衅,只是平静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他知道,格林德沃绝不会无缘无故冒险离开纽蒙迦德。
格林德沃没有立刻回答,他拿起酒杯,终于喝了一小口,灼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
“没什么事。”
他放下酒杯,目光落在邓布利多脸上,仔细地、近乎贪婪地描摹着对方岁月的痕迹,“只是很久没你的消息了。想知道……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这话问得平淡,却让邓布利多微微怔了一下。
他沉默片刻,才缓缓道:“忙。伏地魔的活动越来越频繁,哈利需要指导和保护,魔法部……福吉和乌姆里奇制造了不少麻烦,学校内部也需要平衡……”
他列举着,语气里带着深深的疲惫,那是一种肩负着整个魔法界安危的重压。
格林德沃静静地听着,异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阴郁,或者说,是某种算计的光芒。
他了解阿不思,知道他将责任看得有多重,知道他将“更伟大的利益”从他们共同的理想,扭曲成了保护弱者的枷锁。
邓布利多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中那一闪而逝的情绪,心头猛地一紧。
他太了解盖勒特了,了解他那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作风,尤其是当他关心或者试图掌控某个人或某件事的时候。
“盖勒特,”邓布利多的声音带上了警告的意味,“你脑子里在想什么?你不会是……想让泽尔克斯做些什么吧?”
他立刻联想到了那个格林德沃的养子,“听着,别把他牵扯进来更深了。你没有什么急事到需要他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去处理。”
格林德沃低笑了一声,那笑声在安静的酒吧角落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嘲讽,也有一丝苍凉。
“你还是这样,阿不思。习惯性地把我想象成那个只会玩弄阴谋、煽动暴力的黑魔王。我只是……”他顿了顿,异色的眼眸直视着邓布利多,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感,“……不再想着在那个冰冷的塔楼里,对着你的画像,郁郁而终了而已。”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狠狠割在邓布利多的心上。
他避开了格林德沃的目光,看向杯中晃动的液体,声音里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
“你应该知道我们的结局,盖勒特。从那个夏天在戈德里克山谷开始,从我们分道扬镳开始,从……那场决斗开始。我们之间,早就已经不可能了。这么久了,那些过去的伤口……它们还在那里,它不会好的。”
他指的是阿里安娜的死,指的是那场改变了一切的悲剧,指的是横亘在他们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
酒吧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有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以及远处传来模糊的醉汉呓语。
格林德沃没有反驳。
他只是沉默着,仿佛在咀嚼着那份贯穿了半生的悔恨与痛苦。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同于以往的平静:
“我也没有奢望过……和好如初。那太天真了,对我们,对过去,都是一种亵渎。”
他抬起眼,再次看向邓布利多,异色的眼眸中,疯狂与偏执似乎沉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深沉、更为复杂的东西。
“但是,阿不思,有个人……教会了我一件事。”
他想到了泽尔克斯,想到了那个孩子看着他时,那种混合着尊敬、亲情与“恨铁不成钢”的复杂眼神,“他告诉我,不要执着于过去,无论是辉煌还是错误。过去无法改变,但未来……还未注定。”
他向前倾了倾身,目光灼灼。
“我们为什么不能……以我们现在的方式,而不是执着于过去的方式,来面对彼此?我们不再是那个野心勃勃的少年和那个被家庭束缚的天才,我们是盖勒特·格林德沃和阿不思·邓布利多,是两个走到了生命黄昏、背负着无数过往、却也……无法彻底割舍对方的老人。”
邓布利多震动地看着他。
他从未听过盖勒特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少了蛊惑人心的煽动,多了几分历经沧桑后的……坦诚?
或者说,是一种另类的、属于格林德沃式的“妥协”?
“我……”邓布利多张了张嘴,感到一阵无力,“我有我的责任,盖勒特。伏地魔必须被阻止,哈利必须被培养起来,魔法界不能就此毁灭……我的生命,我的自由,都在这一切之后。我想……但是我也没有办法。”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深深的无奈,那是一个被责任捆绑了一生的灵魂的叹息。
然而,就在说出这句话的瞬间,邓布利多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闪过了泽尔克斯·康瑞的身影,想起了那个年轻人偶尔在谈话中,提及的某些关于“命运”、“代价”与“可能性”的、语焉不详却意味深长的话语。
泽尔克斯似乎暗示过,存在某种“方法”……虽然他从未细说,但那可能性,如同黑暗中一丝微弱的萤火,在他心底悄然闪烁了一下。
格林德沃捕捉到了他瞬间的恍惚,但他将其理解为了另一种犹豫。
他伸出手,隔着粗糙的木桌,似乎想去触碰邓布利多放在桌上的手,但最终手指只是在空中停顿了一下,便收了回来。
“阿不思,”格林德沃的声音低沉得如同梦呓,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却又无比认真的偏执,“哪怕明天世界就要毁灭,至少现在,或者说……在我们死前,最后看到的人,是对方。这难道不比在孤独中腐朽,在无尽的‘责任’中耗尽最后一丝心力,要好吗?”
这句话如同最后的攻城槌,狠狠撞击在邓布利多的心防上。
他看着格林德沃,看着他那双充满了复杂情感、不再纯粹是野心与火焰的异色眼眸,心中百感交集。
他无法否认,在内心深处,那个金发少年、那个与他分享过最疯狂梦想的伙伴,从未真正离开。
但他终究是阿不思·邓布利多。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动摇和软弱都压下去,重新戴上了那副属于“霍格沃茨校长”、“对抗伏地魔领袖”的面具。
“我不是你,盖勒特。”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带着一丝疏离的温和,“你除了泽尔克斯,便没有什么牵挂在了。而我在这人世间走了一遭,留下了太多的牵挂和责任。我不想,也不能,看着魔法界就此毁灭,看着那些孩子们失去未来。”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依旧坐在阴影里的格林德沃,目光坚定。
“回去吧,盖勒特,回到纽蒙迦德去。我……”他停顿了一下,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圣诞节会去看你。”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蓝色的长袍下摆划过一个决绝的弧度,大步离开了酒吧,将格林德沃和那杯未喝完的火焰威士忌,留在了身后的阴影与寂静里。
格林德沃没有动,也没有去看他离开的背影。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异色的眼眸望着虚空,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酒杯边缘。
良久,他才低低地、近乎无声地自语,嘴角勾起一个苦涩而复杂的弧度:
“圣诞节……呵,阿不思,你还是这样,总是给出一个……让人无法拒绝,却又遥不可及的希望。”
他仰头,将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灼烧感从喉咙一直蔓延到空荡荡的胃里。
然后,他如同一个真正的幽灵,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霍格莫德寒冷的夜色之中,返回那座属于他的、孤独的高塔。
而在返回霍格沃茨的路上,阿不思·邓布利多迎着刺骨的寒风,银白色的须发在风中飞舞。
他的心中并不平静。
盖勒特的话,泽尔克斯可能的“方法”,伏地魔的威胁,哈利的命运……所有的一切交织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网。
他抬头望向漆黑的天幕,那里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稀疏的星辰,在无尽的黑暗中顽强地闪烁着微光。
“未来……”他轻声叹息,声音消散在风里,“究竟会走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