馄饨较为清淡,宋怀瓷草草吃了几颗便没了胃口,放下勺子,垂眸思考着各种琐事。
一会儿是立案公审时自己能帮上什么,如果案件陷入僵持,自己又能起到什么作用、该如何破局。
一会儿是宋有成这枚潜藏的祸患,有话说,明刀易挡暗箭难防,宋怀瓷不喜欢这种沉浮于海面的动摇不安。
一会儿又是下午的行程安排与见面礼的考衡,以及行囊的收拾。
宋怀瓷也想过让杜姐李姐帮忙收拾之后四天的行李,可思来想去,还是由自己收拾更加踏实。
而且要离开计划范围,这代表宋怀瓷需要考虑到各种突发意外,并做出相对应的应急措施。
以保证他本人对计划有一定的掌握与了然。
他还是无法做到完全安心放手。
走漏一步,之后所带来的填补都是一场巨大的亏损。
至于讼师……
也不知道楚沁何崎那边是否有靠谱的讼师,他也许也应该物色相应的人物。
如果何崎此行能劝动何玟,并得到他的帮助的话,也许成功率会更高。
何玟多年沉淀下来的人脉圈是无可否认的。
相反,如果何玟当真是个情种,心甘情愿且无可救药地爱着姜婉梅、接受姜婉梅,那他们将要面临的,就是高效的辩护团队以及知道一部分底面的反击。
如果……李明郝能再做出点蓄意报复他的事,也许能按死李明郝。
可现在,李明郝深层的身份尚不明朗,而且周攸文也还没传来消息。
宋怀瓷希望下午见面时,他能听到想要的答案。
否则,对方若暗中篡改、贿赂证据的真实性,甚至翻搅黑白,那这场公审只会是一场苦战。
宋怀瓷眨动眼睛,抬起头,问道:“可饱了?走吧?”
蓝宣卿放下勺子,起身扫码结账,说道:“走吧,再等一会儿也能取结果了。”
三人散步回到医院。
坐在大厅两侧的廊道,午间的阳光明媚,张扬地落在宋怀瓷身上。
蓝宣卿发现,阳光好像格外偏爱他。
这时候的医院很安静,没有什么来往人员,宋怀瓷便侧头看着不远处的花坛装饰出神。
阳光照白他的皮肤,倚坐在长椅上,仿佛一具被上帝赋予了灵魂的白釉瓷娃娃,一身绿衫清雅。
他是那样美丽。
气度翩翩高贵,不染仙雾云尘。
上帝却任由他落在凡间,平白招惹人的关注。
这时,一阵细微的嘈杂传入宋怀瓷的耳朵。
他看见疾走离开的护士医生,意识到或许发生了什么。
紧接着,救护车的警鸣打破了安宁,同时唤走蓝宣卿和宋怀瓷的关注。
一辆救护车飞驰驶进医院,在入口停驻。
后车门打开,一辆担架车被推出,一股血腥味随之飘进宋怀瓷鼻尖。
无名的慌乱窜过心头,使宋怀瓷指尖一颤。
蓝色隔垫上染着血色,一抹娇小的身影躺在上面,一名身着白衣的急救员跪在担架上做着心肺复苏,额间凝着的汗珠反着阳光。
紧随其后的,还有另一辆救护车一起驶入医院。
从救护车上推下来的是一名女子,侧容眼熟极了。
空气中血腥味更重。
蓝宣卿看着急匆匆推向急救室的担架车,心中惋惜,只得默默祈祷两人无事。
可一抹绿色的身影却站起来拔腿跟上去。
蓝宣卿和吴叔都是一惊,连忙快走几步把人拦下来。
宋怀瓷紧紧盯着那两辆担架车拐入急救室,看不见了。
眼前各种光影交织着,记忆中那个模糊的娇小身影好像在一点一点变得清晰。
却因为担架车的消失而在逐渐消散。
是谁?
那个人是谁?!
终于得到记忆的线索,宋怀瓷迫切地想追上去看个究竟。
终于能在模糊不清的记忆里想起一个熟悉的身影,宋怀瓷急切地想要知道那个人是谁。
“哥!”
宋怀瓷迈进的脚步一顿。
缓缓从偏执的光影中回神,眼前晃白,心脏重重跳动着,一下一下,笨重而沉闷,使他不得已只能重复着深呼吸的频率。
宋怀瓷回头,迎着阳光,他发现蓝宣卿和吴叔惊诧忧虑地看着他,蓝宣卿更是紧紧抓着他的手。
“哥?怎么了?”
宋怀瓷没有回答,只是有些呆滞地重新看向急救室。
你是谁?
那抹呆滞是蓝宣卿从未在宋怀瓷脸上见到过的,好似在迷茫着什么,又被手足无措地“困”在原地。
心疼漫上黑眸。
他拍拍吴叔肩膀,示意对方看好宋怀瓷。
对方朝他点点头,蓝宣卿便转头向救护车那边走去。
有几名急救员注意到宋怀瓷一瞬间失控的情况,又见他恢复正常,还是有些不放心的关注着这边。
直到蓝宣卿走到身前。
这人问:“大哥,刚刚那两人是怎么了?我看她们好像有点像我朋友认识的人,又不敢随便乱进急救室那边,让我来问问你们。”
几名急救员对视一眼,其中一人解释道:“在春风那边发生车祸了,司机闯红灯过路,撞到一对母女,那女孩有点……”
他摇摇头,一切皆在不言之中。
身边的急救员拍了他一掌,说道:“相信我们医生的努力吧,不然小姑娘还那么小,太可惜了。”
女孩?
蓝宣卿脸色不是很好看。
他看向在原地发愣的宋怀瓷,转过头问:“大哥,我们能进去吗?”
急救员观察着他,见他脸上确实带着忧色,于是说道:“我带你们过去问问。”
“谢谢大哥。”
蓝宣卿过去牵宋怀瓷,说:“哥,我们过去看看。”
宋怀瓷恍惚看向他,点点头。
蓝宣卿察觉到宋怀瓷的手掌冰冷,于是握紧他的手掌,传去安抚。
吴叔主动说道:“应该不能太多人一起去,我在这等你们,一会我去取报告。”
“好。”
急救员便带着两人走到急救室门口。
他让两人稍等,自己先走到诊台那里问了一下母女二人的情况,又指指门口的宋怀瓷和蓝宣卿两人,说明了情况。
诊台的人点点头,急救员便把两人领进急救室,带到女人床边。
女人伤势较轻,还有自我意识,能对四周人的话做出点头摇头的诸类反应。
待两人看清女人的脸,呼吸皆不由得凝滞。
果然是她。
昨天警察局里见到的母女。
女人见到他们也有一些惊讶,毕竟当天几人的长相实在太有记忆点了。
宋怀瓷也恢复了一些清明,弯膝蹲下来,温声问道:“你感觉怎么样?”
女人小幅度地点头,嘴唇勉强扬着浅笑。
又有谁能想到自己受伤时,还能得到一个昨天仅有过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关心呢?
宋怀瓷也笑,宽慰道:“一定会没事的。”
昨天还朝他温柔微笑的女人如今却面带血迹。
像一朵遭受风雨摧残后濒临凋谢的弱花。
女人同样只是点点头,似乎连说话都会抽走她的力气。
几个警察走进来了解受害人情况,注意到蹲在床边跟女人说话的宋怀瓷,一名警察便对他说道:“过来一下。”
宋怀瓷跟着警察走到一边,蓝宣卿连忙跟上去。
警察开口问道:“你跟她是什么关系?”
宋怀瓷依实说道:“昨天在A市警察局办事的时候她女儿给了我一颗糖,今天来看病的时候看见她们出事了,过来看看。”
“给你糖?”
“嗯,因为出了点事心情不好,是个很有教养礼貌的小姑娘。”
“认识她家人吗?”
“不认识,陌生人,之前没有过交集。”
“你人还怪好的,还特意过来看看情况,行,没什么事就不要堆在这里了,等一下她丈夫和家人会过来,这里是急救室,不要堆挤太多医用空间。”
“好。”
这时,女人身边床位的帘子被稍稍拉开,一名医生走到诊台摇摇头,站在宋怀瓷对面的警察立刻走过去了解情况。
宋怀瓷迈步走向女人,路过诊台时听见一声:“嗯,还是走了,太小了。”
他脚步未停,径直走向被帘子遮挡的床前,探手掀开一边。
那张昨天还鲜活稚嫩的小脸沾着血液,脸上还有一片擦痕,很是触目惊心。
那双小鹿一样的眼睛紧紧闭着,不再灵动地看着他。
宋怀瓷紧紧盯着那张脸,盯着被血染红的床单,记忆碎片极速在脑内交叠穿梭,像一幅拼图正在被缓缓完善。
记忆里的那张脸正在缓缓眼前的小脸重叠。
只是,回忆的过程是痛苦的,就像一枚深深嵌入大腿的玻璃渣,想要将它拔出来的过程是痛苦的。
宋怀瓷担心人前失态,造成不必要的误会,只能暂时放空大脑,停止对记忆的深究。
宋怀瓷隐带不忍地侧过头,放下白帘。
他走到女人床边。
女人见他回来,便朝他笑,可一行清泪却无声从眼尾滑落。
那双眼睛浸满了痛苦与悲伤,还有些许自责,却还是朝他笑着,似乎是不愿他同悲,正努力维持着礼数教养。
母女终究连心,这不亚于活活剖去她一半的心。
宋怀瓷缓缓蹲下来:“囡囡很乖,是个很好的孩子,她也一定很爱你们。”
女子的唇瓣忍不住颤抖,泪水溢出眼眶。
他抬手,取下发间那枚青竹胸针,轻轻放在女子手心,说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你教得很好,这是我给囡囡的回礼,昨天忘记给她了,你替她收了吧。
愿你似竹不屈。”
女子感受到手心里冰冷的坚硬。
看着这人身上不菲的衣着,她意识到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于是摇摇头。
宋怀瓷只是笑着,起身离开。
蓝宣卿看她一眼,跟着宋怀瓷离开。
可他走着走着发现,宋怀瓷并没有回到吴叔身边,而是脚下一转,走进卫生间。
蓝宣卿注意到他脚步不似以往稳健,也不敢放心让他一个人待着,只好跟了上去。
宋怀瓷完全没注意到身后跟上来的蓝宣卿,他现在急需捋清楚脑子里杂乱的记忆。
随意推开一个隔间走进去,心神短暂的松懈使头脑发出一阵钝痛,刺得眼前昏花,脚下也随之不稳。
他想抬手撑住墙面保持平衡,却被人稳稳扶住。
看着手臂上那只熟悉的手,宋怀瓷不再强撑,彻底放松下来的身体摇晃。
蓝宣卿怕他摔了,又怕他一脚踩进厕位,只能背靠隔间门板,让人靠向自己和门板。
幸好对方不是失去意识,否则蓝宣卿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在厕所里扛住这一米八多的男人。
毕竟……把一个失去意识的人拖出厕所,怎么看都怎么诡异。
“……我想起一点东西了。”
他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蓝宣卿耳朵痒痒,忍不住偏头躲开一点,问道:“想到什么了?”
“那个女孩……我见过,不是昨天,而是从前。”
从前?!
什么意思?
“她也穿越了?”
宋怀瓷摇摇头,脑袋因为暂时的疲惫而低垂,正好靠在蓝宣卿的肩膀处。
又担心自己太重,给蓝宣卿造成困境,便抬起一只手撑在门板上。
不过,这样看起来更像在壁咚对方,靠在对方肩膀暧昧低语,甚至这个姿势还将人半困在身前,带来莫名的强势。
意识到这点的蓝宣卿心跳再次不争气加快。
宋怀瓷缓缓说道:“不是穿越,只是很像,因为之前那个女孩被我杀了。”
宋怀瓷感受到蓝宣卿的身体顿时僵硬。
眼皮稍稍耷下,黑睫与阴影掩去茶眸中的情绪。
头痛稍有缓解,宋怀瓷立刻抬头,与蓝宣卿退开距离时,他也正好看到蓝宣卿眼睛里来不及消化的惊恐。
他的眼睫微乎其微地颤动了一下。
宋怀瓷又等了一会儿,等蓝宣卿放松一点才继续说:“那时,我是在城边见到她的,她混在一堆丐儿里,抢不到食物,整个人饿得瘦瘦小小的。
我身边的小厮见她可怜,问我要不要把她带回去,当个丫鬟使也好,因为寒冬就要来了,像她这样的丐儿没有多少人活过冬天。”
回忆着当时的情景,宋怀瓷呼出一口气,与记忆中端坐在马车里、抱着手炉的他交叠。
因为宋怀瓷有些畏寒,将要入冬时,夜间又湿寒,所以在这个时候,宋怀瓷身上都会多穿件祆子。
他掀着车窗帘,观察着那战战兢兢跪在路边的丐儿。
“罢了,允,夜寒莫拖延,速归宅。”
“是。”
他放下车帘,闭目养神,车外依稀传来小厮与丐儿的说话声,不一会,马车便继续前进。
之后的几天宋怀瓷几乎都快忘了自己这宅里多了个丫鬟,直到那小厮试图下毒却被他反杀,这丫鬟闻声偷偷过来查看。
这一看,就看见宋怀瓷坐在椅子上,慢悠悠用杯子里的茶水浇洗满手鲜血。
脚下踩着小厮的胸膛,浇落的茶水径直落在小厮未曾瞑目的脸上。
地上还带着鲜血拖拽的痕迹。
这丫鬟哪曾见过这一幕,尽管是之前在外流浪乞讨也未曾见过。
地上死去的小厮这几天对她很好。
给她安排了住处,有饭可以吃,有床可以睡,还有衣服可以穿。
这已经让她很满足了,可没来得及报答这份大恩,小厮就被宋怀瓷杀死了。
她腿一软,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上。
骤响引起宋怀瓷中毒后的戒备反应。
他一把拔出墙上御赐的宝剑,踏步挽剑,将剑锋直指地上惊恐的小丫鬟。
动作干脆利落,锋利的宝剑险些刺进她的眼睛。
宋怀瓷看着那张脸,努力思考了半晌,这才想起这是那天夜里的小丐儿。
那时她脸上脏兮兮的,加上夜色昏暗,看不仔细。
现在洗干净了脸,穿上了干净的丫鬟服,看上去还带着稚嫩,应该也不过十二三岁。
宋怀瓷勾唇笑起来,一副无害的温柔模样,问道:“汝为何至此?亦弑主乎?”
毒发的鲜血沿着宋怀瓷的口鼻滴落,溅在丫鬟身前。
宋怀瓷分明笑着,那笑容却让她如坠冰窟,阴冷的寒意透过皮肉,拼命想钻进骨髓里。
那剑锋仍在闪着寒光,与那双盛着血色的红瞳一样冰冷。
眼前这人带来的危险感使她面色惨白如纸,只能拼命摇着头。
下一刻,宋怀瓷反手挽了个剑花,转身将宝剑收入鞘中,将后背对向她,带着试探。
“叫人收走,碍眼。”
丫鬟不敢多待,连是都没应就匆匆跑走了。
宋怀瓷看着她逃走般的背影,眼露不喜。
无礼。
呼吸变得困难,他勉强坐回椅子上,随后眼前晕黑,倒头就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