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少年被平车推走,女人明显慌了神,脚步匆忙地跟上医护人员,给人拨去了电话,急道:“你、你快来,小峻突然要做手术……你在哪?我告诉你,你再不过来,顾着打牌,咱们就离婚!”
宋怀瓷看着消失在门口的身影,轻声叫道:“攸文。”
周攸文心领神会,迅速跟了出去,脚下有技巧地控制着力道,没发出任何脚步声。
宋怀瓷转头问沈渚清:“很严重?”
沈渚清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是伤及内脏的肯定都很严重,尤其是内脏破裂出血什么的。
我说句冷漠点的,拖了一小时,能成功的概率不大。”
宋怀瓷了然颔首,疲惫地闭上眼睛,说道:“希望一切顺利。”
周攸文悄无声息地跟在女人身后,直到看着少年被送进手术室,周攸文拐入转道,倚靠着墙面观察。
只见女人六神无主地坐在旁边椅子上,手指始终紧张地攥着裤子,频频抬头看向闭合的手术室。
她是在担心,还是在后悔。
周攸文不像沈渚清,他猜不出来对方的心理轨迹,只会用眼睛记下发生的一切,之后完整的告诉宋怀瓷。
此时,一道急促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响起。
估量着声音的距离,周攸文往后退了几米,靠向另一侧的墙面,利用来人奔跑靠近时闪入安全通道口,规入视角盲区。
周攸文认真听着脚步声,没有停顿,说明对方没有发现自己。
在对方的身影刚好消失在通道的前一秒,周攸文快速贴近拐角,正好将女人的表情尽收眼底。
来人周攸文认识。
是那个少年的朋友。
好像是叫温暮来着。
温暮看着坐在门外的女人,压抑的恼火瞬间被点燃,声音里夹着怪怨,大胆怼道:“你没有点脑子吗?他都说肩膀痛肚子痛了,你不知道按急救铃吗?!”
女人被一个十七岁的孩子当着面这么怼,心里的愧疚顿时化作怒意,跟温暮吵起来:“要不是跟你这种垃圾玩意儿混在一起,我家小峻至于不爱去读书吗?!
肯定都是因为你天天在学校骚扰他,让他干什么都没心思,跟丢了魂一样,这才被车撞到了医院!”
温暮气笑了:“我骚扰他?你这个当妈的有过当妈的责任吗?他在学校被人欺负,你有想过去学校帮他说说话吗?
人家家长听到孩子被欺负,心疼得不得了,当即就要去学校跟班主任、跟别人家长掰扯讨说法,你呢?你除了怪他不懂事你还会干什么?”
之前是顾忌着路峻霖在,对方又是比自己大的长辈,温暮无意冒犯计较。
虽然对方总是说出指向性极强的明嘲暗讽,但为了不想朋友难做,温暮总是装作没听见或者先行离开。
但他没想到,这种家长能不负责任成这样,完全不顾路峻霖还没恢复平稳期,对他这么不在乎。
“他是我儿子,我怎么教他是我的事,我教他坚强一点怎么了?明明是个带把的,被骂了就哭,听不了一点教育,他之前明明不会这样子,肯定是你教他的!”
想到路峻霖不久前还好生生的躺在病床上,央着自己帮他的号打上一个段位。
温暮不想打,就想坐着陪陪路峻霖,跟他说说话什么的也好。
毕竟他妈肯定没有跟他说过几句好话,至少温暮想借着说话的机会开导他几句也好,免得路峻霖把自己憋抑郁了。
但路峻霖就是想让他帮自己打上去,说这样才能跟他段位一样,温暮跟自己一起玩的时候,匹配到的队友才不至于太难受。
看着那扇紧闭的白色钢质门,温暮直接反口讥道:“我至少教他该怎么保护好自己,不像你,教他怎么当乌龟受气包。
平常说着别人家一套一套的,别人家至少是妈妈牌umbrella,爱护孩子、接纳孩子,你是什么?哈批教他怎么当哈批吗?”
女人气得直接站起来,气势汹汹地走上前,看上去像是要打温暮。
温暮也不怕她,身子微微下沉,压低下盘,做出类似防御反击的动作。
但他的前摇还没做完呢,手术门就开了。
温暮率先反应过来,直接取消技能,快步走过去,问走出来的医生:“他怎么样了?”
医生看他,又看向脸上怒意未消的女人,说道:“家属来签一下手术同意书。”
女人这才像是想起来自己还在手术室门口,连忙收敛了怒意走上前,接过那份手术同意书。
“患者现在已经有休克症状了,出血量比较大,因为喝过水,当前情况很紧急,没办法延迟一小时打麻醉,我们要冒险做全麻,做脾切除手术。
手术风险很大,术中可能会出现三联征,也就是低体温、酸中毒和凝血功能崩溃,术后也可能会出现再出血的状况,手术同意书上有详细的风险告知,家属同意冒险手术的话,签患者姓名就好。”
在拐角观察偷听的周攸文压下眉峰。
这么严重。
女人听到要切掉脾立刻慌了,问道:“医生啊,能不能不切脾啊?这样孩子就不是健全人了,上学怎么办?万一以后考公务员什么的是不是考不了?”
温暮一听她还在念着这个,气得都想动手了,怒道:“卧槽,他是你儿子,你现在还在想这个!是人重要还是以后重要?!”
医生显然见得多这种拎不清的家属,虽然内心既对这种现象的出现产生无奈和生气,但还是以躺在手术室里的患者重要。
“不会有太大影响的啊,现在有很多政策都不一样了,脾切除的话平时多注意消化方面和预防血栓什么的就好了。”
女人还想再问点什么,但温暮站在医生身边,一副你再多问点什么我就要忍不住打你了的阴沉表情,吓得她连看了几遍手术知情同意书后才签下路峻霖的名字和年龄性别。
医生接过手术知情同意书看了看,便转身进入手术室,没多久,手术室上方的显示灯亮了。
温暮靠着墙,无视了怨视他的女人,紧紧盯着手术室上方的显示灯。
路峻霖,你不能这么草率就死掉啊。
在这种家里活了十五年你都舍不得死,可不能因为这种病就死了。
周攸文看了看状况,抽空掏出手机给宋怀瓷发去消息:「老大,手术开始了,要做脾脏切除,听起来风险还挺大的。」
等了一两分钟,宋怀瓷没有回复,周攸文便先把手机放进兜里,简单用手扫扫地板,就着墙边盘腿坐下来,一双蓝瞳依旧望着手术室的方向,看着两个谁都不理谁的人。
周攸文看着温暮,他记得这个男生就比自己小了两岁,对那个少年也是挺照顾的。
十七岁这个年纪是读高中了吧,听女人刚刚的意思,这两人好像在一个学校,难道读的是十二年一贯制?
在外面等了两个多小时,周攸文坐的屁股都麻了,脖子也酸了。
站起来想活动活动的时候,突然注意到一个男人从不远处的电梯走出来,左右环顾后朝手术室走过来。
这个距离不好躲,转身匆忙离开反而会显得他鬼鬼祟祟的。
于是周攸文自若地站在原地,目光不刻意闪躲或直接与男人接触, 揣着兜目视前方,随后神情自然地掏出手机。
男人与他擦肩而过时看了周攸文一眼,没觉得有什么异样,径直走向女人,问道:“小峻呢?”
女人瞪着男人,冷冷地质问道:“从家里到这里来要这么久吗?”
男人挠挠鼻尖,说道:“刚刚工作的地方有点事。”
温暮只觉得讽刺,扯了扯唇角。
听着男人的谎言,女人像油桶被瞬间点燃,叫嚷道:“你少在这诓我!你肯定又去哪里打牌了!又是跟那个女的是不是!!
我一天到晚累死累活,又顾家又顾工作,还要照顾一个在医院里躺着没事的!你还出轨!你良心不痛吗!
你儿子躺在这里面,你还在打牌!你也打得下去?!这是咱们俩的儿子,不是我一个人的!过不下去就离婚!我可不是你们父子俩的佣人!”
女人情绪激动,看上去像是积怨已久。
怒吼声很大,在安静的走廊上还带起回音。
男人也像是厌烦她的斤斤计较,指着她怒道:“你少拿这个要挟我!张口闭口就是我出轨,我是不是哪天撞见你跟哪个男人在街上,我也能过去说你出轨!老子上班回来累死累活,打牌又怎么了!
我都说了,我明天会过来,我明天会过来,都不知道你到底在催什么,说的好像你能照顾好他一样,现在不也是把人看到动手术去了吗?又要花我不少钱!”
女人站起来,指着手术室跟他对吼:“是,我欠你们的!你们就是来讨债的!我上辈子是做了多少糊涂事才让我撞见你们两父子!一个就知道懒,一个就知道玩!你是个男人就离婚啊!”
“闭嘴!一天到晚跟个怨妇一样!要离婚是吧?离!!老子怕你?!”
周攸文静静看着这对怨偶,不由得有些可怜在手术室里做手术的少年。
也不知道这些争吵会不会被他听见。
不过做了全麻,应该听不见吧。
倒也好,清静些。
温暮离得近,被他们两人吵得头疼。
反正也跟女人撕破脸,温暮没了顾忌,皱起眉烦躁道:“他还在做手术,你们不能安静点吗?这里是医院,要吵架去找个没人的地方,在马路上吵还扰民。”
女人现在看谁都是攻击对象,闻言又要冲着温暮开嚷。
周攸文已经准备捂上耳朵了,手术室的门却打开了。
医生从里面走出来,看着三人针锋相对的一幕,空气中飘散的火药味让他不由得有些愣神。
随之而来的是同情和怜惜。
“患者术中凝血功能崩溃,出现三联征,失血无法控制,我们已经尽力抢救了,很抱歉。”
空气中的火药味凝滞,氧气钻入在场几人鼻间,使冲动的大脑重新复苏运转。
三人都没反应过来,就这样呆站在原地,似乎是不敢相信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就这样死去了。
女人愣了好一会儿不敢相信地冲过去,扯住医生,眼泪从瞪大的眼眶里掉下来。
“你骗人!我儿子不可能死!你个庸医!你是不是想骗我交钱才肯用心抢救他!!因为我没交钱,所以你们不救他!你们丧良心!他就要期中考试了!他最近成绩都很好的!”
医生被她扯着领子摇晃,周攸文见势不对,赶紧冲过去将女人分开。
女人还在哭嚎,眼泪模糊了视线,让她一时没看清冲过来的人是谁,只是一心想扑过去抓住那个医生:“你们这群丧良心的!!我交钱,你们再救救他嘛!他还那么小,才十五岁哦!你们怎么就能说他死了!你们这群恶毒的人!”
周攸文拦住她,说道:“延迟性脾破裂会因为时间的原因越来越严重,在黄金抢救期是很少概率会出现酸中毒、凝血崩溃这种情况的。”
女人怔怔地看向他,悲痛的眼泪挤出眼眶,换来片刻的清晰。
看清周攸文的面容,女人呆愣住几秒,随即又将他推开,扑过去扯他的衣领,吼道:“都是因为你们!你们这群垃圾人,用脏得要死的手去碰他!
就是你们那个人害死了他!肯定是因为细菌感染!都怪你们!都是因为他!他跟男人混在一起,不嫌恶心,身上都是脏的!都是细菌!他还故意去碰小峻!你们把小峻还给我!”
周攸文感到不可理喻。
她是没有脑子吗?
一旁一直没出声的温暮走过来,猛地拽开女人,又将她推倒在地。
泪水因为用力推搡而随着惯性从眼眶里飞出,带出一段晶莹的弧度。
“你现在扯这个有什么用?你们早点关心他不就好了?你们刚刚不在这里吵不就好了?”
温暮双眼通红。
眼眶承不住迅速漫起的痛惜与无力,争着将它们推落。
他声音哑了,失去挚友的悲伤几乎剥夺了他说话的权利,但他还是一字一句将话咬出来:“你们刚刚在干什么?你在病房里面干什么?你没来的那一天、这几小时又在干什么?
你们真的有资格为他哭吗?是在哭什么?哭自己的失责?一时的大意不小心?还是十五年的心血就这么没了?不应该很开心吗?开心自己终于没有一个累赘需要自己费心。
我搞不懂,他是你们的儿子啊…你们怎么就不能多想想他……”
想起路峻霖鲜活的笑容,温暮张张唇,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无能为力的仰起头,任由眼泪落下来。
他过得那样不好,也从来没有想过去死。
就算被母亲不理解、被父亲忽视、在学校里遭受霸凌,他也从来没有想过去死,甚至向上的去自学烘焙。
虽然性格内向了点,但他总是在望着阳光,总是在开导着自己,拼命珍惜着照向他的耀阳。
为什么你挺不过去。
为什么我没有早点回来。
为什么我要离开……
如果我不离开,你是不是就能早点得到抢救……
路峻霖,为什么这个世界没能让你活下来。
女人跌在地上,片刻后失声痛哭,嚎啕回荡在走廊。
男人跌坐在椅子上,捂住脸,宽厚的手掌却遮不住哭声,悲痛得不能自已。
周攸文看看温暮,拍了拍他的肩膀,径直离开。
走进电梯时,他摸出裤兜里的手机,里面是还在录制的视频。
是他刚刚冲近女人前录下的,以防止后续会出现什么纠纷。
毕竟自己鬼鬼祟祟的猫在附近,监控肯定也都录到了。
唉,就是可惜了。
想到那个少年就比自己小了四岁,周攸文心里升起惋惜。
迟来的爱与后悔比什么都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