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中学,李二抽条似的长高了些,眉眼间的稚气褪去,多了几分少女的棱角。但家里那套“棍棒教育”的阴影,并未随着她升入中学而消散。李道明那带着风声的巴掌,依旧是她生活中不定时降临的雷暴。
那天,李二做完作业,李道明熟悉的怒吼再次在十平米的房间里炸响。李二甚至没听清具体的斥责内容,只觉得眼前一黑,脸颊上一阵热辣——李道明的巴掌已经掴了过来。
若是往常,李二早就眼泪汪汪,要么吓得瑟瑟发抖,要么委屈地小声啜泣。但这一次,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只是猛地将头一扭,避开了父亲可能接踵而来的第二下。她没有哭,甚至连眼眶都没有红一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那火辣辣的疼痛不是落在自己脸上。她什么也没说,转身就钻进了那半间狭窄的厨房,留下李道明举着手,僵在原地。
空气仿佛凝固了。廷秀担忧地看着女儿的背影,又看看丈夫,欲言又止。李道明心里那股无名火,被女儿这反常的、冰冷的沉默硬生生堵了回去,变成了一种极其别扭的诧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
这丫头,咋不哭了?
这件事像根小刺,扎在李道明心里。过了几天,一个看似平静的晚上,一家人挤在矮茶几旁吃饭,李道明忽然放下筷子,像是随口一问,目光却审视着李二:
“李二,现在打你咋都不哭了?还跟老子犟起来了?咋想的?”
他的语气试图保持往常的威严,却藏不住那份好奇。
李二正埋头扒饭,闻言,猛地抬起头,目光直直地迎上父亲。她没有丝毫犹豫,像是早已将这句话在心底排练了无数遍,声音清晰,甚至带着点破罐破摔的冷静:
“我没咋想。我就想着,等我以后打的过你了,我也打你。”
话音落下,屋子里静得能听到煤油灯芯燃烧的轻微“噼啪”声。
廷秀倒吸一口凉气,手里的筷子差点掉地上:“二丫头!你胡说什么!”
李道明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瞬间沉了下去,黑得像锅底。他死死地盯着女儿,嘴唇动了动,想骂,却发现所有的斥责在女儿那双毫不退缩、甚至带着一丝野性的眼睛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他第一次从这个一向被视为“不聪明”、“反应慢”的二女儿身上,感受到了一种近乎凶狠的、平等的挑战。那不是孩童的赌气,而是一种冷静的宣言。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把饭碗往桌上一顿,起身离开了桌子。
但从那以后,李道明扬起的手,似乎真的迟疑了。那记响亮的耳光,成了他最后一次对李二动手。
夏天在知了的聒噪中到来,水面铺的生意也随着气温一同升温。忙完早市,廷秀要在上面趁天气好,做干面,便会让李二在自由市场的面摊前帮忙守摊。
“李二,帮妈守一下摊子,有人来买就照常卖,价钱你都晓得。” 廷秀擦着汗,叮嘱道。
“晓得了,妈你去嘛。” 李二坐在小马扎上,像个小大人。
烈日炙烤着大地,市场里混杂着各种气味。守摊是枯燥的,但也有甜头。偶尔,廷秀回来,看到女儿小脸热得通红,却还是乖乖地守着摊子,会心疼地从收钱的盒子里,数出五分硬币,塞到李二手里。
“喏,拿去买根冰棍,解解暑。”
“谢谢妈!” 李二的眼睛立刻亮了,攥着那枚还带着母亲体温的硬币,像只快乐的小鹿,蹦跳着穿过马路,跑到对面卖冰棍箱前。
“老板,买根冰棍!” 她递上硬币。
老板从盖着厚棉絮的木箱里取出一根冒着丝丝白气的牛奶冰棍。李二接过来,小心翼翼地舔一下,那冰凉的、甜丝丝的滋味瞬间从舌尖蔓延到全身,所有的闷热和疲惫仿佛都被这简单的快乐驱散了。她靠在面摊旁,小口小口地吃着,觉得这是夏天里最幸福的时刻。
有时,外婆郑克伦也会踮着小脚,从乡下来厂里看望廷秀和孩子们。十平米的家里顿时更显拥挤,但也更加热闹温馨。到了晚上,那张能翻开当床的沙发就成了克伦的临时卧榻。
廷秀利落地将沙发展开,铺上干净的床单和薄被。
“妈,委屈您睡沙发了。” 廷秀有些过意不去。
克伦却笑呵呵地摆摆手:“这有啥委屈的?比我们以前打地铺强多了!软和着呢!你们天天忙里忙外,我才心疼呢。”
老人就睡在客厅兼餐厅的沙发床上,听着女儿一家平稳的呼吸声,闻着空气中残留的面粉香和饭菜味,心里是踏实的。她知道,女儿一家在这城里,算是真正扎下根,慢慢过出滋味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