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点过,李玉容下夜班,走到自由市场的时候,忽地,她瞥见上坡的路右边,靠近后勤的那块空地上,围着一小圈人。人群中间,一辆沾满泥巴的旧板车格外显眼,车上堆着小山似的、还带着湿泥和新鲜茎叶的生姜。板车旁站着两个熟悉的身影,正操着浓重的乡音,有些局促地向驻足询问的工人们解释着什么。
“二哥?二嫂?”李玉容惊喜地叫出声,快步挤了过去。
正是她老家的二哥李永泽和二嫂王正秀。两人都穿着半旧不新的衣服,脸上带着常年劳作留下的黝黑与风霜,此刻在陌生的工厂环境里,眼神里透着几分拘谨和盼望。看到李二,他们才松了一大口气。
“二妹!正想找人打听你呢!”二嫂王正秀用围裙擦了擦手,拉住李玉容。
“你们咋到这儿来了?还拉了这么多姜?”李二看着那一板车嫩生生的姜,很是惊讶。
二哥李永泽蹲在地上,掏出旱烟袋,闷闷地叹了口气:“唉,没法子啊。屋里头姜堆着,再不卖就要烂地里了。”
二哥二嫂招呼着人买姜,李玉容在旁边给递个口袋,帮帮忙,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了来卖姜的原因。原来,前两年公社号召大家“调整结构,发展经济”,组织家家户户种生姜,说是联系好了外面的老板,会统一来收,价钱也好。
“那时候说得可好了,”王正秀回忆道,语气里带着事后才有的懊恼,“家家都腾出好地来种姜,种子钱、肥料钱投进去不少。头一年,是真有人来收,价钱也还行,大家觉得有搞头。”
李永泽接话,眉头拧成了疙瘩:“可第二年,眼巴巴的眼看着姜都要烂在地里了,说好的收购车连个影子都没见!去乡里问,干部也支支吾吾,说市场变化,老板不来了。可这么多姜,总不能眼睁睁看它烂掉吧?只好自家拉着,到处赶场(赶集)卖。”
“附近几个乡镇,家家都种了姜,场上都堆满了,根本卖不动,价贱得跟土一样。”王正秀发愁地看着一车姜,“没法子,你二哥说,拉到远点的工厂来试试,工人多,兴许能卖点。我们就天没亮拉着这板车,一路问着路过来了。”
李二听得心里发酸。她看了看那些姜,确实新鲜肥嫩,是好东西。她想了想,说:“二哥二嫂,你们别急。这样,晚上你们这车和剩下的姜,就放到我婆婆的那个店里,那儿晚上没人,要是卖的好,还可以搭晚班车回去,明早再背些过来卖!”
接着,她又对几个围观的、相熟的工友招呼:“张师傅,刘姐,来看看,这是我老家哥嫂自己种的嫩姜,没打药,炖肉泡菜都香得很!比菜市场便宜多了!”
工友们本就对这拉着农货找到厂里的农民带着同情,听李玉容这么一说,又看那姜确实喜人,便你三斤我五斤地买起来。二哥二嫂忙不迭地过秤、收钱,脸上终于有了点笑容。
李玉容和婆婆说了这事,婆婆也是热心肠,连声说:“放我店里面,没问题!都是实在亲戚,出门在外不容易。” 半下午,李永泽夫妇就卖了大半,剩下没卖完的就放在了李玉容婆婆的店里。两口子搭了最后一班公交,赶回家里连夜继续挖姜,第二天好继续拿来卖。
第二天一大早,李永泽两口子背着连夜挖出洗好的姜,搭乘最早的班车到了自由市场,一连三四天,他们就靠着李二婆婆的摊位做“据点”,白天在厂区叫卖,晚上存放货物。李二也帮着在车间里宣传,不少工友都来买了些。
姜终于卖得七七八八,算下来,除了路费和这几天的嚼用,也就将将赚回了种子肥料钱,至于一家人投进去的几个月辛苦劳力,几乎是白搭了。
收摊那天晚上,在李玉荣家吃饭,李永泽喝了点酒,黝黑的脸膛发红,对李玉容说:“二妹,今年多亏你和你婆婆了。这姜,明年说啥也不种了!上头一句话,下面跑断腿,最后吃亏的还是我们这些看天吃饭的。”
王正秀也叹气:“是啊,十里八乡都种一样的东西,卖给谁去?家里两个丫头,还好有你大伯娘顺带看着,不然我们俩哪能出来折腾这几天。赚这几个辛苦钱,不够担惊受怕的。”
他们的语气里没有太多抱怨,只有一种认命般的疲惫,以及对来年迷茫的忧虑。市场经济的浪潮初初拍打乡村,带来的不全是金子,也有泥沙与失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