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克伦的九十寿辰,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将散落各地的家族成员重新吸回了石壁庄这片土地。消息早已传开,在城里安家的、在外地打工的,孙子孙媳妇、外孙外孙媳妇、外孙女外孙女婿,连同那些平日走动不多的隔房亲戚,都提着大包小包,从四面八方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
老屋顿时被塞得满满当当。郑克伦穿戴整齐,坐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听着门外陌生的、熟悉的脚步声和喧哗声,脸上是一种茫然而又期待的安静。从外地赶回的孙辈们,依照着长幼顺序,鱼贯进入这间光线昏暗的屋子,将他们带来的心意——营养品、新衣裳、软和的糕点,一一递到老人手里。
“外婆,这是给您买的羊绒护膝,冬天膝盖暖和。”
“奶奶,这是海南带来的椰子粉,用热水一冲就能喝,可香了。”
老人看不见,只是用颤抖的手反复摩挲着那些包装,嘴里喃喃着:“好,好,费心了……”
床铺上很快堆满了各式礼物。智力停留在童年的三儿子廷良,如今也已是中年人,他安静地守在母亲床边,咧着嘴,带着永恒的天真笑容,帮忙把那些东西归拢整齐。无论哪个侄子侄女问他什么,或是指给他看带了什么好东西,他都只憨憨地、满足地重复着:“好,好,好。”
正午时分,寿宴开席。堂屋里摆开了三张八仙桌,院坝里更是支起了四张大圆桌,碗筷叮当,人声鼎沸。农家宴席的硬菜一样不少:油亮晶莹的烧白,脆生生的拌猪耳朵,甜糯的夹沙肉,整只的鸡鸭和肥美的鱼……香气混杂着泥土与鞭炮的火硝味,弥漫在整个院落。孩子们尖叫着追逐嬉戏,鞭炮在院坝角落“噼里啪啦”炸出一地红纸屑,将喜庆的气氛推向高潮。
郑克伦被儿媳小心翼翼地搀扶出来,安坐在堂屋主位。她穿着一身簇新的深蓝色盘扣棉袄,银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圣洁的安然笑容,那是感知到子孙满堂、环绕膝下的满足,尽管她的世界早已没有了清晰的图像与声音,只有一片模糊的光影与嗡嗡的喧响。
仪式开始了。子女儿孙们轮流上前,握住老人那双枯瘦如柴、布满深褐色老年斑的手,俯身在她耳边,用尽全力提高嗓门送上祝福。
大女儿廷慧握着母亲的手,声音哽咽却洪亮:“妈,今天您九十大寿,我们都回来了!您要硬硬朗朗的!”
外孙女李艳也挤上前,贴着老人的耳朵喊:“外婆!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身体康健!”
郑克伦不住地点头,反手紧紧攥住每一只伸来的手,用力地摩挲着那手心的温度、指纹的纹路,仿佛要通过这最原始的触感,将每一个儿孙的轮廓刻进心里。她的嘴唇翕动,含混地回应着:“好……好……回来了好……” 浑浊的眼眶里,积蓄着湿润的水光。这场为她而设的、极致的喧嚣与热闹,于她而言,更像是一场通过皮肤、通过空气振动、通过血脉共鸣来感知的盛大仪式。那洋溢的、几乎要溢出的生命热气,确实让她枯萎沉寂的生命之烛,在那一刻,迸发出温暖而柔和的光晕。
盛宴终有散时。杯盘狼藉被收拾干净,远道的客人陆续告别,孩子们被催促着踏上归程。热闹如潮水般退去,老屋迅速重归它惯有的、甚至比以往更深的寂静。那震耳的鞭炮声、喧闹的人语、碗筷的碰撞,都像一场短暂而绚丽的梦,醒来后,只剩下空洞的回响。
郑克伦的精神,仿佛也随着那场喧嚣被一同抽走了。寿宴耗尽了她积攒已久的元气。她重新躺回那张老旧的木床,更少动弹了。早年用来度过漫漫长日、寻求内心安宁的经书,如今也念得七零八落,常常张着嘴,开头几个字还记得,后面便陷入长久的沉默,只剩下无声的、无人知晓的默念。时间在她那片静止的、黑暗无声的世界里,仿佛流逝得更快,也更无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