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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仙楼,密室内。

熏香袅袅,试图驱散空气中无形的压抑,却只让那份沉闷变得更加粘稠。

林素月慵懒地靠坐在铺着柔软貂皮的紫檀木宽椅中,保养得宜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她此刻并不平静的心绪。

下方,一名管事模样的女子正垂首汇报着各处生意的情况,声音平稳,却掩不住一丝小心翼翼。

“……城西的绸缎庄,收益又降了半成,新开的绣坊抢去不少客人。北边来的那批货,在关卡被盘查了两次,虽未出纰漏,但总觉得不太对劲……还有,凤老板那边派人递了话,问上次提的那批货,何时能到位,语气听着……有些不耐烦了。”

一个个消息,像细小的荆棘,不断缠绕上林素月的心头。

最让她烦闷的,是那几件悬而未决的事。

苏辞玉的逃脱,像一根扎进指甲缝的软刺,不致命,却时时带来一阵尖锐的提醒,提醒她竟在一个小小的玩物身上失了手。楚湘的死,在江湖上掀起的波澜虽暂时未波及到她,但“玉面飞狐”的名头毕竟不是虚的,其生前人脉错综复杂,后续会不会有不开眼的蠢货跳出来寻衅?还有苏婉清……那处别院位置极其隐秘,守卫皆是心腹,竟然被人悄无声息地端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是内部出了叛徒,还是……有她不知道的手在暗中搅动风云?

还有凤三娘那边。那女人贪婪成性,如同附骨之疽。凤三娘损失不小,虽未明着翻脸,但近来几次接触,话里话外的试探和隐隐施加的压力,都让林素月感到一阵腻味。

管事还在絮叨着无关紧要的账目细节,林素月敲击桌面的指尖微微加重,显示出她渐生的不耐。

这些琐碎杂音,在此刻听来格外令人心烦意乱。

就在这时,密室外传来一阵被刻意放轻,却难掩急促的脚步声,停在了门外。

是她最信任的心腹侍女的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迟疑与紧绷:

“楼主,有……紧急情况禀报。”

林素月敲击桌面的手指骤然停下。

她抬起眼,眸光锐利地扫向紧闭的门扉,声音听不出情绪:“进来说。”

侍女推门而入,快步走到她身边,几乎是贴着耳朵,用气音急速说道:“楼主,楼下后门……是苏辞玉,他……他自己回来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林素月眼底的疲惫瞬间被锐利取代,她缓缓坐直了身体,原本随意搭在扶手上的手无意识地收紧,指尖在光滑的木料上留下几道浅浅的白痕。“苏辞玉?”她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他一个人?”

“是,就他一个。穿着……粗布衣服,风尘仆仆,样子很狼狈,但……眼神不对劲,很吓人。”侍女努力寻找着合适的词汇描述,声音里带着困惑。

林素月沉默了,大脑飞速运转。

她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种可能——陷阱?阴谋?还是……走投无路?楚湘刚死,他就回来了,这绝不仅仅是巧合。

一丝冰冷带着玩味的笑意,缓缓爬上她的唇角。

无论如何,自己回来了,总比她耗费人力物力漫无目的地搜寻要省事得多。

至于原因?她有的是时间和手段,慢慢撬开他的嘴,剥开他的伪装,看看里面到底藏着什么。

“看好他。”她淡淡吩咐,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慵懒,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稍后就到。”

……

裴清站在醉仙楼那扇他熟悉的后门前。

厚重的木门,像一道界限,分隔了他短暂获得的“自由”与眼前的泥沼。

门上熟悉的纹路,空气里隐约飘出混合着脂粉与酒气的甜腻味道,都让他身体深处泛起一阵生理性的厌恶与寒意。

他穿着离开忘忧谷时那套粗布衣衫,连日赶路使得衣服沾满了尘土与汗渍,皱巴巴地裹在他单薄的身躯上,更显得他形销骨立。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里面布满了血丝,浓重的疲惫之下,是一种近乎疯狂的恨意。

他抬起头,看着这扇曾见证他无数次屈辱的门,对这里本能的恐惧,让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了一下,指尖冰凉。

但他很快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了那丝颤抖,甚至刻意挺直了脊梁。眼中的恐惧迅速消散,被一种破釜沉舟的恨意所取代。

不能再犹豫了。

他上前,用尽全身力气,握紧拳头重重地砸在了门板上。

“砰!砰!砰!”

沉闷而固执的敲门声,在寂静的后巷回荡,打破了夜晚虚假的宁静。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狭窄的缝隙,一张面容冷硬、眼神警惕的护卫的脸探了出来。

当她借着门缝里透出的微光,看清门外站着的人时,脸上的肌肉瞬间僵硬,瞳孔因极度的错愕而收缩。

“玉……玉公子?!”她的声音拔高,带着无法掩饰的震惊和浓浓的迟疑,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值守太久出现了幻觉,“你……你怎么会……”

这个早已被楚湘那个江湖女人带走,楼主下令暗中搜寻,所有人都以为要么隐姓埋名要么早已遭遇不测的头牌,怎么会如此狼狈、却又如此……大胆地出现在这里?他是怎么找回来的?他想干什么?

“我要见林楼主。”裴清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坚定和决绝,与他此刻落魄狼狈的外表格格不入。

那护卫眼神急剧变幻,惊疑不定地迅速扫视了一眼裴清身后黑暗的巷道,确认似乎并无他人。

她意识到此事绝非小可,猛地伸出手,一把死死攥住裴清纤细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将他粗暴地拽进门内。

裴清被她拽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护卫迅速紧张地关上厚重的大门,落下沉重的门闩,彻底隔绝了内外。她转过身,依旧死死盯着裴清,手指紧紧按在腰间的刀柄上,指节泛白。

“你!在这里等着!不许动!也不许发出任何声音!”她厉声警告,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调。

然后,转身,朝着内院林素月所在的方向狂奔而去。

裴清被独自留在阴冷的后院廊下。

他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掩去了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算计。双手在宽大破旧的袖中紧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的肉,带来一阵阵细微而清晰的刺痛感。防止那属于裴清本人的的兴奋泄露出来。

他能感觉到暗处有几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没过多久,一阵轻微,却带着独特韵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地传来。

脚步声优雅而沉稳,每一步都像是精确计算过,踩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清晰的回响。

裴清的身体瞬间绷紧,每一根肌肉都处于应激状态。

他下意识地将头垂得更低,肩膀微微内缩,完美扮演着一个因重回魔窟而本能恐惧,却又被仇恨驱使不得不硬撑着的脆弱形象。

一个窈窕的身影,缓缓从廊道深处弥漫的阴影中踱出,停在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

林素月。

她身上穿着暗紫色的锦袍,勾勒出成熟风韵的身段,脸上带着精致无可挑剔的妆容,只是那双凤眸里,此刻淬着冰冷的审视和一丝玩味。

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那样看着,空气中无形的压力倾泻下来,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良久,一声极轻的、带着毫不掩饰讥讽的嗤笑从她红唇中逸出。

“呵……”她轻笑一声,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针,刺入耳膜,直抵神经,“瞧瞧,这是谁啊?我们醉仙楼曾经那个冰清玉洁、惹人怜爱的‘玉公子’?”她的尾音拖长,带着黏腻的恶意,“怎么,是在外面野够了,被风吹雨打得受不住了,终于想起……还是我这醉仙楼的屋檐,能遮风挡雨?”

裴清的身体颤抖得更明显了,但他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林素月那审视的目光。他的眼眶微微发红,里面水光氤氲,却倔强地不肯让泪水落下。

“我……”他开口,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音,“我不是回来寻求庇护的。”

“哦?”林素月饶有兴致地挑眉,向前踱了一步,靠近他,身上浓郁的香气混合着沉水香的味道,几乎将裴清笼罩,“那你是回来做什么的?叙旧?重温旧梦?还是觉得……”她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凌厉的寒意,“我林素月这里,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无形的压力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人淹没。

裴清像是被这压力逼到了极限,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眼中那强忍的泪水终于滚落,但他不管不顾,死死盯着林素月:“楚湘死了,我要给她报仇!”

林素月脸上的戏谑之色微微一凝,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诧异,但很快被更深沉的算计取代。

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裴清,看着他脸上的泪水,看着他眼中那毫不作伪的仇恨。

“报仇?”她重复着这两个字,语气带着一种荒谬感,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廊柱间回荡,阴冷而刺耳,充满了不屑,“就凭你?一个我随手就能捏死的小玩意儿?”她上前一步,几乎贴着裴清的脸,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冰冷的皮肤上,话语却如刀锋:“苏辞玉,你是不是在外面吓傻了,脑子不清醒了?还是被楚湘那个短命鬼的死,刺激得彻底疯了?你除了这张脸,又有什么资格,有什么本事,站在这里,跟我谈‘报仇’?”

她的语气充满了轻蔑和嘲弄,试图用话语彻底击垮他的幻想。

“凤三娘!”裴清像是被彻底激怒了,他不管不顾地向前踏了一步,尽管身体还在发抖,声音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疯狂,“我知道她和你有勾结!我也知道,就是她派人在死亡沙海埋伏,杀了楚湘!我要她死!我一定要她死!”

提到“楚湘”名字时,他的声音再次无法控制地哽咽,带着撕心裂肺的痛苦,仿佛那个名字本身就是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

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变得急促带着孤注一掷,假装不知道姐姐已经死了,试图增加自己话语的可信度:

“而且,反正……反正我姐姐也在你手里,不是吗?” 他提到姐姐时,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眼神中流露出恰到好处的痛苦与无奈,“我人已经在这里了!要杀要剐,随你的便!我这条命,你随时可以拿走!但我只要凤三娘偿命!我只要她死!”

林素月看着眼前这个状若疯魔的青年,他脸上交织的泪水、恨意和那种不顾一切的决绝,确实不像伪装。一个被仇恨吞噬的人,确实会做出各种失去理智的事情,包括自投罗网。

“呵呵……”她再次轻笑出声,这次的笑声里少了几分嘲讽,多了几分估量和一丝……兴趣,“为了给那个死鬼报仇,连自己和你姐姐都舍得押上来……看来楚湘那个短命鬼,倒是在你心里占了不小的分量。”

她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用那种洞悉一切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裴清,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重新利用的价值。

片刻的沉默后,她挥了挥手,对不知何时候在远处的护卫吩咐道:“带他下去,找个房间看起来。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他踏出房门半步,也不许任何人接触。”

然后,她的目光重新落回裴清身上,缓缓走近,伸出戴着精致护甲的手指,冰凉的指尖轻轻抬起裴清的下巴,迫使他与自己对视。

“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她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低沉而危险,“既然选择回来了,就要守我的规矩。报仇?可以。但怎么做,什么时候做,得由我说了算。”

她的指甲微微用力,几乎要掐进裴清下颌细嫩的皮肤里,带来一阵刺痛。

“若是让我发现你有一丝一毫的不老实,或者存了别的心思……”她凑近,红唇几乎贴着他的耳朵,温热的气息吐出的是冰冷彻骨的威胁,“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至于你姐姐苏婉清……”

她刻意顿了顿,观察着裴清的反应,看到他眼中闪过的紧张和痛苦,才满意地冷哼一声:

“哼,只要你乖乖的,她自然能少受点苦,多活些时日。否则……”

她猛地松开手,仿佛碰了什么脏东西一般,用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刚才触碰过裴清的指尖,语气轻描淡写,“你们姐弟俩,就到地底下团聚去吧。”

说完,她不再多看裴清一眼。

“带下去。”

护卫立刻上前,毫不客气地抓住裴清的手臂,将他向后院深处带去。

裴清没有反抗,任由护卫拖着走,他垂着头,散落的发丝遮住了他脸上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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