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沈泠壹对着木桌上排列的几十种形态各异的失败品,以及江沐泽熬夜整理出的、试图找出规律的数据图表,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工棚里只有研磨原料的沙沙声和偶尔的叹息。
她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脑海中反复回放着之前无数次试验中观察到的、那些容易被忽略的细微现象——尤其是使用后山那种略带瓷白色、触感滑腻的粘土(她心中倾向于认为是高岭土)经过特定温度煅烧后得到的粉末,与其他材料混合时,似乎总能得到比其它粘土稍好一些的初期硬度和致密性,虽然依旧远未达到要求,但那一点点差异,在无数次失败中显得格外醒目。
也许关键不在于寻找某种神奇的单一材料,而在于系统性的配比和工艺控制?煅烧温度与时间的精确把握?以及……是否需要引入第三种成分来调节整个体系的凝固过程和最终结构?石膏……似乎在模糊的记忆碎片里,有关于它作为缓凝剂和增强剂的作用?
一个全新的、将之前所有零散的、微弱的闪光点系统性地组合起来的配比方案,在她脑中逐渐清晰、成型。
“这次,”沈泠壹清冷的声音打破了工棚的沉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因抓住关键线索而产生的期待,“我们试试这个。”
她拿起一小段烧黑的木炭,在一块临时找来的、表面粗糙的石板(充当黑板)上,清晰地写下新的配比:【精确比例的熟石灰粉】 + 【特定高温长时间煅烧后、研磨得极细的白色粘土粉】 + 【少量磨碎的石膏粉】。
她转过身,目光扫过因为她的动作而重新聚集起精神的众人,详细交代每一个至关重要的细节:“注意,白色粘土的煅烧温度要比之前提高至少两成,煅烧时间延长半个时辰,务必使其充分转化。混合时,严格按照先干粉混合均匀,再缓缓加水的顺序,加水量必须精确,搅拌到……嗯,就像浓稠的米浆那样的粘稠度,不能多也不能少。”
工匠们虽然身心疲惫,但看到县主眼中那簇熟悉而坚定的光芒再次亮起,仿佛也被注入了新的力量,纷纷打起精神,洗手的洗手,检查工具的准备工具。
称量时,老师傅的手稳得像秤杆;混合时,力求每一份粉末都均匀分布;加水搅拌时,更是小心翼翼,仿佛在调和某种神圣的药剂……每一个步骤都倾注了全部的心力,庄重得如同在制作流传后世的精美瓷器。
最终,几个灰黑色、表面略显粗糙的方正小试块被精心制作出来,带着所有人的期望,被小心翼翼地放置在了工棚内最阴凉、通风最好的木架上。
接下来的几天,等待变得格外煎熬,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数倍。
工棚里异常安静,大家说话、走路都下意识地放轻了声音,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一遍又一遍地瞟向木架上那几块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试块。
沈泠壹每日都会定时来看几次,不说话,只是伸出指尖,极其轻柔地触碰试块的表面,闭眼感受其硬度、温度以及那微不可察的、缓慢变化中的状态。
萧辰渊始终默默陪在她身边,适时递上温水,在她凝神时为她挡去不必要的打扰,偶尔会指着工棚外飞过的一只鸟或者一片奇怪的云,说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话,试图分散她眉宇间那几乎化为实质的焦虑。
江沐泽更是几乎以工棚为家,除了详细记录环境温度和湿度,他甚至会趴近了观察试块表面是否出现细微裂纹或泛碱,不放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迹。
方老板来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勤快,几乎每隔一个时辰就要来转一圈,围着那木架踱步,嘴里念念有词,不知是在向各路神仙祈祷,还是在心里飞快地计算着一旦成功那巨大的成本与收益。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连续阴霾了数日的天空终于透出几缕金色的阳光,透过工棚木板的缝隙,恰好照亮了那个放着试块的角落。沈泠壹像往常一样,走到木架前,拿起标记着“甲柒”号的试块。
入手的感觉……不对!
不再是之前那种带着点酥脆、或者内里似乎还有未干水汽的湿软感,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实实在在的、透体而出的坚硬!
冰凉,粗糙,握在手里很有分量,仿佛握着的不是泥块,而是一块真正的石头!
她心中猛地一跳,强压下翻涌的情绪,拿起旁边早就准备好的一碗清水,将试块缓缓地、完整地浸入水中。
一天过去,试块捞出,表面干燥,无丝毫软化、糊化迹象。
两天过去,依旧坚挺如初,清水依旧清澈。
三天过去,那灰黑色的方块仿佛在嘲笑那碗无力的清水,依旧保持着最初的形态和硬度!
工棚里,所有注意到这个实验的人,呼吸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心脏跳得像擂鼓。
沈泠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期望和压力都吸入肺腑。
她将那块经历了三天水浸考验而岿然不动的试块,稳稳地放在旁边一块厚重、平整的青石板上,对守在外面的王虎沉声道:“王虎,进来!用你最大的力气,用铁锤,砸它!”
王虎早就好奇得心痒难耐,闻言立刻拎起旁边那柄用来测试的、足有十几斤重的实心铁锤,走到青石板前,扎稳马步,气沉丹田,运足了十二分的力气,低喝一声,锤头带着呼啸的风声猛地砸下!
“铛——!!!”
一声清脆、响亮、如同寺庙古钟被撞响、又如同金石猛烈交击的声音骤然炸开!
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连工棚顶都似乎抖了抖。
预想中试块四分五裂、碎屑飞溅的场面没有出现。
那沉重的铁锤竟被狠狠地反弹开来,王虎只觉一股巨大的反震力从锤柄传来,虎口瞬间被震得发麻、生疼!
而那块灰黑色的试块,依旧完好无损地、稳稳当当地躺在青石板上,只在被铁锤正面砸中的位置,留下了一个浅浅的、白色的撞击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