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适应区的时候,天已经彻底亮了。
霓城的“白天”和“黑夜”都是调出来的——
主环路那一圈光略一收束,全城的色温就跟着一起偏暖了些,远处的阵塔也从冷蓝变成了浅金。
叶行一路走,一路把识别卡在指间转着。
【世界上限估算报告】的作业模板安安静静地挂在第一行。
顶端那一栏已经被填上了三个字。
——【世界名称:荒古】。
“既然选了这一界,就得先把本界能看的档案翻一遍。”旁边的机傀儡道,“否则写出来的东西,只会被数师们当成随笔。”
“随笔也不丢人。”叶行笑,“只是既然要写荒古,先看一眼你们的底稿比较稳妥。”
……
适应房不大,但光线很好。
窗外正对着一条支路的节点塔,灵能在塔身上缓缓流动,像一条倒悬的河。
机傀儡伸手,从墙角的一个凹槽里弹出一截细长的银条,插入接口。
“这是简版界档终端。”它道,“可以调用公开的世界记录,不会触及本源层。”
识别卡上的作业模板和几份公开档案很快被投在对面的光幕上。
光幕下方,还亮着一个指甲大小的圆盘。
圆盘表面不断浮现出细微的纹路,是“界纹采样器”的缩略投影——用来把那些曲线暂时映在叶行识海里的小器。
“这是荒古的等级记录。”机傀儡指着第一张图,“按本界的标准,从开界到最近一次量劫的曲线。”
光幕上出现了一条并不平滑的线。
起势很高,随后有一个明显的跌落,再慢慢爬回去。
最近一次的波动还带着毛刺。
“第一轮量劫之前,荒古接近宙级中段。”机傀儡提示,“第一轮之后,跌落到洪级上段,再往后缓慢回升。”
“你到的时候,是第二轮量劫前夕。”它又补了一句。
“现在是第二轮之后。”叶行看着那条线,轻声道。
“被你们写成了一道‘未完事件’。”
“本界习惯保守一点。”机傀儡说,“荒古封界之后,我们能看见的数据少了许多。”
“但可以确定的是——”
它调出另一条曲线。
“这一段时间里,荒古的本源活性没有继续跌。”
“这很好。”叶行道。
只是两个字。
机傀儡却能从那一点语气的起伏里,分辨出它比任何“评价”都重。
……
“除了等级曲线,还需要什么?”机傀儡问。
“重大节点。”叶行道。
“按你们的说法,就是量劫中那些‘改写走向’的瞬间。”
机傀儡调出一张新的光幕。
这一次不是单纯的曲线,而是一张规整的表格。
左侧一列写着“节点编号”,后面依次是“事件名”“归类”“干预等级”“记录源”“模型影响”。
表格右下角,有一行细小的字:
【生成源:界史总署·多界观测主阵】
“这是界史记录总署把观测塔阵列、本源探针、量劫回溯镜汇总之后算出来的。”它解释,“只保留结构性的事件,不收情绪。”
“按这套记录法,荒古这一轮的关键节点有三个。”机傀儡指着表格,“一,是某位上层强者借护界结构提前下手,打穿北域龙脉暗线——归类为‘外源干预·护界名义’。模型里,这一笔被记作‘强制抽取前导’。”
“二,是万兽山下天石一带的结构变化——归类为‘旧伤复现’,干预等级标记为a级,本源扰动明显,在本界的上限沙盘里对应一处高危红区。”
“三,就是你们口中的‘天星镇荒古’。”
第三行后面的几项被特别标红,并被多画了一圈细线。
【事件名:北域封门。】
【归类:本土决策·封锁。】
【干预等级:s级(整界行为)。】
【推定主导者:荒古本土修士·方艺可。】
【模型影响:上限评估——暂不评价。】
“暂不评价?”叶行挑眉。
“这是界师内部的一种正式标记。”机傀儡如实道,“意思不是‘不在乎’,而是‘观测序列还不够长,模型不收敛,不下结论’。”
“上层那边的说法很多,本界不跟着起哄。”它顿了顿,“在看清荒古第二轮量劫之后的走势之前,界史署的共识是——不给‘有定论’的标签。”
“所以写了一个‘暂不评价’。”叶行道。
“算是对方艺可的尊重?”他笑了一下。
机傀儡认真想了想。
“也可以理解成,对荒古自己的尊重。”它道。
……
叶行把光幕上的档案都收了回来。
识别卡上的作业模板重新跳到第一层。
【世界名称:荒古】
下面几行仍是一片空白。
“本界的标准模板有五栏。”机傀儡提醒,“大致是——等级、结构、量劫记录、外界干预、潜在上限。”
“你可以不全写。”它道,“闻师长说过,第一份作业不求完整,只求看得出你有没有自己在想。”
“不会少写。”叶行道。
“荒古对我来说,不只是一条曲线。”
……
他把识别卡一按,光幕上的空白栏位依次亮起。
第一栏很简单。
【等级:宙级初期(第二轮量劫后),上限理论值:宙级中段至后期。】
这是他与本界界师之间目前能达成的共识。
第二栏,写的是结构。
【结构:一界四域一海,主脊为荒古兽脊,辅以深泽、荒界缝子等补丁。上一轮量劫后,主脊断裂多处,第二轮量劫前处于修补与蚕食并行状态。】
他写到这里,停了一下。
界纹采样器上,那条荒古兽脊对应的纹路轻轻一颤。
机傀儡安静地在一旁看着。
第三栏,是量劫记录。
这一栏很难写。
“按本界档案,这一栏只需要写几个大事件。”机傀儡道,“比如上界几次以‘护界’之名抽取本源的动作,比如荒古本土的几次反击。”
它一边说,一边在光幕上拖出几段模糊的画面。
那是从“量劫回溯镜”里截出来的片段:龙脉断裂时的光影、天石震动时的余波、某些高空裁决降下前的规则纹路。
画面没有声音。
只有被抽象成线条的波动。
“但你也可以写得细一点。”
“我会写我看见的。”叶行道。
他提笔。
【量劫记录(节选):】
【一,上一轮量劫。禹神为首的本土阵营与上界联军对峙,于万兽山一带定下‘护脊不护天’的底线。本界档案多有缺漏,不赘。】
【二,本轮量劫前夕。上界借护界结构下暗手,莲池、六商部等势力相继被渗透,通过“修补灵脉”“争取名额”等名义加速抽取。】
【三,北流龙脉异动。天星宫一行人介入护脉,拆除部分界域钉,唤醒一段被废弃的龙脉支线。】
【四,万兽山天石。禹神旧伤未愈,上界试图以天石为锚,重建“高天落座之位”,失败。】
写到这里,他停了片刻。
第五条,是天星镇荒古。
他写得很慢。
【五,天星镇荒古。】
【第二轮裁决之后,本土修士方艺可以明沌七界为针,引荒古龙脉为线,于北域一隅暂封正门,拒绝上界以“护界”为名再行抽取。】
【此役之后,荒古整体落位宙级初期,本源活性暂稳。】
【天星宫被本界多方档案记为“扰动源”“不确定因子”。】
他在这里加了一句:
【当事人视角而言,更像是荒古的“第二任守墓人”。】
笔锋顿住。
墨痕在纸面上收成一个小小的点。
机傀儡沉默了一会。
“这一句,会被界师们挑出来问。”它说。
“那就让他们问。”叶行把笔放下,“守墓人这三个字,本来就不该只在档案里出现。”
……
最后一栏,是潜在上限。
叶行没有照着模板写“宙级后期”之类的词。
他只是写了两行。
【若封界后本土势力能够在一至两轮大周期内自修结构,上限仍可回升。】
【前提是——外界不再以“护界”为名,强行插手。】
这句话写完,他把识别卡的作业暂时存档。
“初稿就这样。”他说。
机傀儡看着那几栏字。
“这不像是预备生写的。”它评价。
“像什么?”叶行问。
“像在给自己和一界写说明的人。”机傀儡说。
叶行沉默了一下。
“也算是。”他道。
……
作业提交入口很简单。
识别卡轻轻一触墙上的灵纹,光幕上那份《荒古上限估算报告》便化作一串数据流,被标上序号,送入灵网的某一层缓冲区。
“按流程,你的作业会先经过一个匿名筛选。”机傀儡解释,“再由助教和闻师长轮流抽查。”
“助教?”叶行问。
“上限课题青年组的灵算师学徒。”机傀儡道,“大多是数脉、界脉那边挑出来的。”
“他们先看一遍,挑出过于离谱或者特别有意思的。”
“特别有意思的,会被送到云师长那边,再由她决定是不是推到更高一层。”
“听着挺麻烦。”叶行说。
“本界习惯多看几遍再下结论。”机傀儡道。
“毕竟你们写的每一个字,最后都有可能落到某个世界身上。”
……
霓城另一端,灵工大学的一栋侧楼里。
一间不大的办公室被灵网光幕照得颇亮。
墙上贴着几张曲线图,有的是世界等级,有的是某种未知参数的波动。
一名身着浅灰长外套的年轻女子坐在桌后。
她把一份又一份作业调出来,目光迅速掠过。
【世界名称:灵师界】——丢到一边。
【世界名称:九霄】——看了两眼,又丢到一边。
“把本界写成天堂或者地狱的,都不必往上送。”她一边看,一边对旁边的光幕道,“夸得太狠或者骂得太狠,都不适合作教材。”
光幕发出一声轻微的回应音。
新的作业弹出。
【世界名称:荒古】
她手指一顿。
视线落下去。
【等级:宙级初期(第二轮量劫后),上限理论值:宙级中段至后期。】
【结构:一界四域一海,主脊为荒古兽脊……】
她往下看。
看到“天星镇荒古”,看到“方艺可”,看到“第二任守墓人”那几个字。
她的眉微微皱了一下。
“闻师长这一届,怎么有预备生敢在第一份作业里写‘守墓人’?”她轻声道。
旁边的光幕很无辜地闪了闪。
【来源:适应区预备班·世界上限绪论。】
【身份:新录入魂源,等级评估:特级。】
【备注:荒古界存在接触记录。】
女子看着那一行“接触记录”,沉默了片刻。
“调出他在荒古的档案。”她道。
光幕沉默了一瞬。
随即跳出几条并不完整的记录。
大多被“封存”“权限不足”几个字遮去。
能看清的地方,只有几个关键的名字。
天星宫。
叶行。
女子轻轻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叶行……”她抬手,揉了揉眉心。
“有意思。”
她在作业的右上角打了一个小小的记号。
“这一份,先送云师长。”她道。
“再拿一份备份,留在上限课题青年组。”
光幕发出一声确认音。
那份《荒古上限估算报告》被复制出一份,分成两道细细的光,分别没入不同的灵网层。
女子靠在椅背上,伸了个懒腰。
她的识别卡上,名字很简单。
——秦素。
数脉少脉主。
灵算师学徒。
她并不知道,在另一个已经封闭的世界里,有一缕曾经极为吵闹的灵,和她有着同一枚果实的根。
她也不知道,自己刚刚打过记号的那个名字,会在很久之后,改变她一向冷静的算式。
此刻,她只是觉得——
这一届预备生里,有人写的东西,比以往多了一点“在场感”。
“第三卷,果然比前两卷热闹。”秦素随口道。
她从桌上抓过一只冷掉的灵茶杯,一仰头喝干。
“希望这次,不要再算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