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大柱的断指开始溃烂了。
伤口没包扎,只用灶灰胡乱抹了抹,三天后,皮肉边缘泛出黄绿色,像块腐烂的腊肉。
他缩在炕角,盯着那截残缺的小指。
脓血渗出纱布时,蒲大柱想起了李红梅流产那晚。
那时她身下的血也是这样,先是鲜红,再是暗红,最后变成灶灰般的褐。他当时醉醺醺地骂:“流个崽子还矫情!”
现在报应来了——他的手指烂出了个洞,像被虫蛀空的玉米棒。
脓血滴在炕席上,渗成个歪扭的十字——像他这辈子,既不信神,也没被神饶恕。
“这婆娘真疯了……”他嘟囔着,喉咙里滚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咔嚓!咔嚓!咔嚓!”
李红梅正在院子里劈柴,斧头起落的节奏像在剁骨头。每一声“咔嚓”都让蒲大柱的断指隐隐作痛。
他隔着窗缝偷看,发现她的嘴角居然挂着笑——那种疯子才有的,豁出命去的笑。
“狗日的……疯了,疯了,这娘们真他妈疯了。”蒲大柱往墙角缩了缩,突然觉得这女人比赌场的金牙还瘆人。
蒲小英蹲在教室最后一排,用铅笔头在草纸上画圈。
“蒲小英!”王老师敲黑板,“上来解这道题!”
教室突然安静。前排的刘二丫转过头,嘴唇无声地蠕动:“你爸是不是被你妈砍了?”
蒲小英的铅笔“啪”地断了。她站起来,却仰着脸笑了:“老师,我解不出来。”
王老师叹了口气——这孩子眼睛太亮,亮得让人心疼。他摆摆手:“放学留下,我给你补课。”
阳光斜斜地切进教室,落在蒲小英的课桌上。她的铅笔短得只剩指节长,指腹因为用力而发白。老师站在黑板前,粉笔灰落在他的袖口,像一层薄雪。
“同学们,今天我们学《法律与生活》。”老师敲了敲黑板,“遇到危险,可以报警。县上派出所的电话是——”
刘二丫突然举手:“老师,警察管不管家里打人的?”
教室一静。蒲小英的铅笔尖戳破了草纸。
王老师顿了顿:“管。打人犯法,妇女儿童老人都受法律保护。”他的目光扫过蒲小英低垂的脑袋,“任何人都不该挨打。”
蒲小英抬起头。阳光穿过她睫毛的缝隙,在脸上投下细碎的影子。她问:“要是警察也不管呢?”
“那就去县里,去省里。”王老师蹲下来,平视她的眼睛,“总有人管。”
他的手指点着课本上的警徽图案,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那是双从没干过农活的手。蒲小英盯着看了一会儿,突然把脏兮兮的袖口往后缩了缩。
法律像根火柴,再微弱的光,也能烧穿黑暗。——老师的板书
下课铃响,刘二丫堵在走廊,她的鞋底沾着新鲜牛粪——她今早肯定去放牛了。
“你妈是不是砍了你爸的手指?”她捏着鼻子,“你家猪圈味都飘到学校了!”
蒲小英攥着破书包带,指甲缝里还留着昨晚洗猪食锅的油垢。她想说“关你屁事”,却听见身后“咔嚓”一声——
体育委员张军掰断半块芝麻糖递过来:“吃吗?咱们,别理她。”
糖纸在阳光下亮得刺眼。蒲小英舔了舔嘴唇,没接。
“怕有毒?”张军自己咬了一口,“放心,我心没那么孬。”
操场边的树上,知了突然集体噤声。蒲小英抓过糖塞进嘴里,甜得舌根发苦。
糖纸在她口袋里窸窣响,像只贪吃的小老鼠。她偷偷舔了舔糖纸上的芝麻粒——甜味早被手汗蹭没了,可她还是咂摸了很久,直到纸上的印花褪进舌苔里。
张军问:“甜吗?”
“甜。”她舔着臼齿缝的芝麻粒,“就是太短了。”
操场边,两个小小的人就这么往前走着。
甜味像场短暂的梦,舔没了,生活还是那张皱巴巴的糖纸。
放学后的教室空荡荡的,粉笔灰在夕阳里漂浮。王老师翻开蒲小英的作业本——皱得像娃娃菜叶,但每道题都工工整整。
“上次教你的报警电话,记住了吗?”
蒲小英点头,铅笔在“110”旁边画了颗小星星。
“如果有人去你家闹事……”王老师突然压低声音,“就跑,往有路灯的地方跑。”
窗外,炊烟正从各家屋顶升起。蒲小英盯着远处蒲家的方向——烟囱是冷的。
“老师。”她突然问,“人为什么非要活着?”
王老师的钢笔尖在纸上洇出个墨点。他想起三年前那个跳河的女学生,裙摆像水母一样散开。
“因为……”他摘下眼镜擦了擦,“死了就吃不到芝麻糖了。”
蒲小英“噗嗤”笑了。
苦难像块磨刀石,有人被磨断了,有人被磨亮了。
赌场的金牙来了。
他带着两个马仔踹开蒲家院门时,李红梅正在腌酸菜。粗盐粒搓进白菜帮子的“沙沙”声,混着三人沉重的脚步声,像出荒诞的皮影戏。
“弟妹,老蒲欠的账该清了吧?”金牙的假牙在太阳下反光,像含了块金子。
李红梅头都没抬:“要钱没有。”
“没钱?”金牙咧嘴笑了,“那就按老规矩——”他伸手去摸她腰,“睡一晚抵三百。”
“砰!”
菜刀剁进案板的声音让所有人一颤。李红梅拎着刀转身,刀尖指着金牙裤裆:
“行啊,你先问问它敢不敢硬?”
“嘿嘿嘿嘿!”
马仔们哄笑起来。金牙的脸涨成猪肝色,掏出一把弹簧刀:“臭婊子,真当老子是蒲大柱那个窝囊废?”
李红梅轻笑。她解开衣领,露出锁骨下那道蜈蚣似的疤:“往这儿捅,捅偏了你是孙子。”
金牙的弹簧刀在发抖:“你……你别以为我不敢!”
“捅啊!”李红梅突然抓住他手腕往自己胸口带,“往心窝捅!反正我现在什么都不怕了,大不了同归于尽,你把我捅死了,你们全都要抵命。”
这世上有两种人最可怕:一种是什么都敢丢的,一种是什么都想要的。李红梅的早就丢光了。
马仔阿彪突然喊:“牙哥!她裤腰别着剪刀!”
她从后腰抽出裁衣剪,“咔嚓”空剪一记:“阉猪的刀,见过没?”
“你他妈不要命了?”
“命?早被你们这些畜生当赌注押光了。”
风突然停了。一只绿头苍蝇落在金牙鼻尖上,他竟忘了赶。
讲理的怕耍横的,耍横的怕不要命的。
蒲大柱缩在里屋,透过门缝往外看。
他看见李红梅往前迈了一步,金牙就往后退一步。
那把菜刀在她手里闪着寒光,刀刃上的缺口像张嘲笑的嘴。
“疯子……这娘们真疯了……”蒲大柱的裤裆突然湿了,温热的尿液顺着大腿往下流。
院子里,李红梅的刀尖已经抵住金牙喉结:“你在赌场侮辱我的时候,我说过什么?”
金牙的假牙“咯咯”打颤:“你、你说……”
“我说——”李红梅提高嗓门,“下次见面,要么你死,要么我亡!”
这女人的眼神,像口枯井,井底沉着无数个没哭出声的夜晚。
金牙的视线扫过李红梅的手——那些皲裂的伤口里,还嵌着上次反抗时留下的玻璃渣。他突然意识到,这女人连死都不怕了。
她往前一步,金牙退两步,鞋跟踩到一滩鸡屎,滑了个踉跄。
恶人的胆量,都是好人喂大的。
她忽然柔声问:“你娘知道你专干这断子绝孙的勾当?”
金牙一愣,假牙差点滑脱。
“我娘早死了!”他吼得脖子爆青筋。
李红梅笑了:“真巧,我娘也死了。”剪刀尖挑开他衣领,“她临死前说,欺负女人的男人——”
寒光闪过,一粒纽扣蹦到鸡屎上。
“死了都没人收尸。”
蒲小英背着破书包站在院门口。
“妈!”蒲小英冲过去抱住李红梅的腿,“王老师给了我糖!”
孩子脏兮兮的手心里,躺着块快要化掉的芝麻糖。
李红梅的刀“咣当”掉在地上。她蹲下来,用衣角擦净蒲小英的脸:“甜不?”
“甜!”蒲小英把糖塞进她嘴里,“王老师说,考满分还能再给!”
金牙趁机往门口溜。
李红梅头也不回地喊:“再敢来,下次砍的就不是手指了——是你裤裆里那二两烂肉!”
马仔们架着金牙跑得比野狗还快。
“牙哥,咱、咱真怕个娘们?”马仔阿彪喘着粗气问。
金牙一巴掌扇过去:“你懂个屁!疯子杀人可不坐牢!”
他摸了摸裤裆,还好,那玩意儿还在。可脊梁骨却像被抽了筋,软得走不动道。
蒲大柱终于敢从里屋出来,断指处的脓血滴在门槛上:“你、你就不怕他们报复?”
李红梅吐出糖,粘在蒲大柱额头上:“怕?”
“嘿!嘿!嘿!”
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连你都不怕,还怕条戴金牙的狗?”
夜风卷着枯叶刮过院子。蒲小英发现,妈妈今晚盛粥的手特别稳,一滴都没洒。
粥碗冒着热气,红梅从兜里掏出个东西:“伸手。”
蒲小英摊开掌心——是颗大白兔奶糖。
蒲小英把糖掰成两半,大的塞回李红梅嘴里。
最深的苦难里,爱是唯一不交利息的高利贷。
甜味在舌尖化开的瞬间,八岁的她似乎明白了,人这辈子,总要尝点甜的,才能熬得住那些苦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