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子站在门口,小脸煞白,浑身都在发抖。她静静地站了可能只有三秒,却长得像一个世纪。
她在消化那些恶毒的词汇,把它们像钉子一样一颗颗钉进自己的心里,然后再转化成熊熊的怒火。
她指着常守财,声音尖利得划破空气:“你闭嘴!老封建!老顽固!你凭什么骂我妈?我妈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她比你们干净一千倍一万倍!你们才恶心!满嘴喷粪!”
常松吓坏了,赶紧去拉她:“英子!不许这么跟爷爷说话!”
英子猛地甩开他,力气大得惊人,常松差点被她推个趔趄。
“还有你!”英子的眼泪终于决堤,冲着常松吼,“常叔!这里最没资格说话的就是你!我喊你叔,是因为我妈喜欢你!觉得你是好人!能保护我们!”
“可你呢?你就听着他们这么作贱我妈?骂你的女人是破烂货?骂我是野种?这就是你说的对我们好?你的拳头能打跑蒲大柱,却打不破你自家屋里的老黄历吗?”
英子的质问像鞭子,一下下抽在常松心上,抽得他哑口无言,脸色惨白。
常守财被个小丫头片子指着鼻子骂,气得浑身哆嗦,抓起桌上的碗就要砸过去:“反了反了!小畜生你敢骂我?我替你爹妈教训你!”
大娘死命拦住:“老头子!不能啊!跟孩子置什么气!”
英子眼神狠得像头小狼崽,毫不畏惧地瞪着常守财,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颤抖:“你敢动我一下试试!你敢再骂我妈一句试试!我蒲小英今天把话放这儿!谁再敢欺负我妈,我就跟谁拼命!不信你就试试!”
一个孩子的世界可以很小,小到只装得下母亲这一尊神;也可以很大,大到为了守护这尊神,敢与整个世俗为敌。
说完,她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猛地冲回屋里,几下把自己的几件衣服和书包塞进一个旧布袋,冲出来,一把推开试图阻拦的常松,撞开院门,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英子冲出院门,八月的日头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在她脸上。
她不是跑,是在逃。逃离那令人窒息的恶毒,逃离常叔那一刻令人失望的沉默。
英子蹬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瘦削的肩膀绷得紧紧的,车把被她握得死紧。
汗水混着泪水,糊了她满脸,流进嘴里,又咸又涩。她也不擦,只是拼命地蹬着车子,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愤怒和绝望都踩在脚下,碾碎在这滚烫的马路上。
风吹起她汗湿的头发,露出光洁却紧蹙的额头。车轮碾过路面,发出枯燥的沙沙声。
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漫无目的地瞪着,直到双腿酸软,气喘吁吁,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骑到了周也家附近。
客厅里,周也的妈妈钰姐正悠闲地坐在真皮沙发上,穿着丝质的藕荷色家居裙,手里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指尖染着漂亮的豆蔻色,正细细读着一本外国小说。
“王强!你个猪队友!那边!右边有人!”
“也哥也哥!救我救我!我没血了!”
“来了来了!哎呀你真菜!”
王强嘴里叼着根棒棒冰,含糊不清地喊着,手里游戏柄按得噼里啪啦响。
“咚咚咚!”
“谁啊?妈——有人敲门!”周也头也不回地喊。
“我去开我去开!”王强蹦起来,趿拉着拖鞋跑去开门。
门一开,王强嘴里叼着的棒棒冰差点掉下来:“英子姐?你咋来了?快进来快进来,外面热死了!”
他看到英子通红着眼睛,头发汗湿贴在脸上,还背着个布袋子,愣了一下,“你……你这是怎么了?”
钰姐也放下书和咖啡杯,优雅地站起身,关切地走过来:“英子?怎么了孩子?快进来凉快凉快。吃饭了吗?脸色怎么这么差?”她声音温柔,带着南京口音的普通话很好听。
英子站在门口,冷气吹得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看着屋里舒适整洁的环境,看着钰姐关切的眼神,再想想自己刚刚逃离的那个令人窒息的家,鼻子一酸,差点又掉下泪来。
但她死死咬住了嘴唇,硬是把眼泪憋了回去,只是摇了摇头,哑着嗓子说:“钰阿姨,我……我没事。”
常松家,低气压比外面闷热的天气更让人窒息。
常守财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大娘在一旁不停给他顺气,喂水。
常松蹲在院子里,抱着头,像个雕塑。
过了好久,常松猛地站起来,走进屋,看着床上倚着的大伯,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
“大伯,大娘。我就说最后一遍。李红梅,我娶定了。蒲小英,那就是我亲闺女。你们同意,咱们高高兴兴是一家人。你们不同意……”他顿了顿,喉结滚动,“那我常松,就打一辈子光棍。你们就当没我这个侄儿。”
常守财一听,猛地坐直,指着常松,气得话都说不连贯:“你……你个孽障!你是要气死我啊!我们老常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这么个糊涂东西!非要捡人家的破鞋!穿人家的旧衣!你……你……”
大娘哭天抢地:“小松啊!你不能这么狠心啊!你大伯身体不好啊!你这不是要他的命吗!我们指望谁啊……”
常守财越骂越难听,方言俚语夹杂着最恶毒的诅咒,什么“千人骑万人跨的货色”、“带犊子的母驴”、“绝户头的命”……一句句像毒针一样射向常松。
常松脸色铁青,拳头捏得咯咯响,太阳穴突突地跳。
他本性孝顺老实,被逼到这份上,已是极限。他听着那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想到红梅的委屈沉默和英子决绝的眼泪,一股邪火猛地窜上天灵盖!
这世上最沉重的枷锁,从来不是铁链,而是你用在乎的人亲手为你镀上的金箍,它让你在每一次想要抬头做自己的时候,都痛彻心扉。
他猛地抬头,赤红着眼睛,脖颈上的青筋突突直跳,积压了半辈子的顺从和此刻翻涌的愤怒撕扯着他,声音嘶哑却像困兽的咆哮:
“大伯!嘴上积点阴德吧!红梅她是啥样人,我比你们清楚!她真心实意跟我过日子,知冷知热!你们呢?你们就盯着我这点香火!我没成家,你们在村里抬不起头,怕老了没人摔瓦盆!我如今自个儿找着了,你们又嫌不是原装初婚,配不上你们常家的门头!你们到底是盼着我好,还是顾着自己的脸面?”
常守财猛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一向温顺的侄子,脸膛瞬间由红变紫,再由紫变青。
他张着嘴,手指着常松,“你……你……”了半天,一口气没上来,眼睛往上一翻,身体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老头子!”
“大伯!”
常守财像一截被雷劈中的枯木,轰然倒在床上。
那碗没喝完的绿豆粥还在桌上冒着微弱的热气,甜腻的米豆香与屋里惊惶绝望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变成一种古怪的、令人作呕的味道。
常松僵在原地,脑子里那根绷了一早上的弦,“啪”地一声,断了。
生活总是这样,在你以为已经坏得不能再坏的时候,冷静地再为你推倒一副多米诺骨牌,然后沉默地看着你,看你跪下去,还是站起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