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冬
入了冬,天就灰扑扑的,呵气成白烟。
英子家的小院,几盆耐寒的花草也耷拉着,没了精神。
屋里却暖,炉子烧得旺,水壶坐在上头,噗噗地吐着白汽。
红梅织着毛衣,常松拿着报纸,有一搭没一搭地看。英子趴在桌上写作业,笔尖沙沙响。
“这题咋这么难……”英子嘟囔,挠头。
“让你天天贪玩!”红梅抬头笑。
常松放下报纸,凑过去,装模作样看半天,皱眉:“嗯……是有点绕。得好好想想。”
英子噗嗤乐了:“常叔,你看反了,那是数学,你报纸拿反了。”
常松老脸一红,赶紧把报纸正过来:“咳咳……哈哈!”
红梅笑着摇头。日子就像这炉上的水,不沸腾,却持续地暖着。
“咚——咚——咚。”
英子跳起来:“谁呀?”跑去开门。
门一开,冷风先灌进来。门口站着个少年,高高瘦瘦,穿着件洗得发白、明显短了一截的旧棉袄,袖子遮不住手腕,冻得有些发红。是张军。
他从几十里外的小沟村考到县高中,住校,平时难得出来。
“英子。”
张军喊了一声,声音被风吹得有点散,脸上带着点局促的笑,脚上那双旧的解放鞋蹭了蹭地面的灰。
“张军?快进来!外面冷死了!”英子赶紧侧身让他进来。
常松放下报纸,打量了一下张军:“小军来了?穿这点不冷?快过来烤烤火。”他眉头微微皱起。
张军走到炉子边,搓着手:“不冷,常叔,跑着来的。”
“跑来的?从学校到这好几里地呢!”红梅放下毛线,眼里是心疼,“吃饭没?锅里还有热粥。”
“吃了,阿姨,真吃了。”张军忙说,眼神不太敢看人,尤其在英子面前。
常松没说话,起身进了里屋。片刻出来,手里拿着两张五十的钞票,往张军手里塞:“拿着。明天自己去买件厚实点的棉袄。你看你这件,胳膊肘都快露出来了,不顶事。”
张军像被烫到一样,手猛地缩到背后,脸涨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都微微凸起:“不要!常叔!我真不要!我有衣服,这个……这个还能穿!”
“能穿啥?”常松语气硬了点,“冻坏了咋整?学习跟得上?听话,拿着!”
张军像被烫到一样,脸唰地就红了,手猛地背到身后,连连后退:“不要不要!常叔,我真不要!我有袄子,这个还能穿!”
男孩子到了这个年纪,自尊心比什么都重。尤其是在英子面前,他更不能接这个钱。
常松还要坚持,红梅悄悄拉了他一下,使了个眼色。
常松明白了,叹口气,把钱收回来:“你这孩子……咋这么犟呢。”
他顿了顿,看着张军单薄的身子,又说:“那这样,你红梅姨厂里发了两张券,能便宜买羽绒服。我一会儿送她去上班,顺道给你指一件回来。你穿多大码的?”
张军还要拒绝,常松眼睛一瞪:“不许再说不要!这是任务!站直了!”
张军下意识站直了。常松用手大概量了量他的肩膀和衣长,心里有数了。“行了,就这么定了。”
量衣裁衣易,量人暖心难。常松量的不是尺寸,是一个少年岌岌可危的自尊。
红梅看看挂钟,该去厂里了。常松帮她拿上包和围巾。
“在家好好写作业,看着点炉子。”红梅嘱咐英子,又对张军温和地笑笑,“小军,晚上就在这儿吃,姨下班回来给你们做火锅吃。”
张军用力点头。
常松和红梅一起出了院门。两人说着悄悄话,呵出的白气交融在一起,很快被风吹散。
王强瞅了一眼窗外,急得嘶嘶哈:“也哥!也哥!求你了!别搞了!张军肯定都到英子姐家了!你头上那几根毛都快被你捋秃噜皮了!再喷啫喱水,苍蝇飞上去都得劈叉!”
周也对着桌子上那块小圆镜,左手啫喱水,右手梳子,正精心塑造着郭富城式的分头,对王强的哀嚎充耳不闻。
“你懂什么?发型是男人的第二张脸。”周也慢条斯理,又喷了一下。
“你那第二张脸再弄,英子姐第一张脸都看腻了!”王强哀嚎。
钰姐,系着围裙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一碗刚卤好的牛肉:“哎呦喂,小也你好了没呀?几点了你还在磨蹭!喏,这点牛肉,还有两瓶罐头,给你红梅阿姨带去。晚上跟小强都早点回来,不要疯得么得数!”
王强赶紧接过来,吸溜着鼻子:“谢谢阿姨!香死了!”
周也终于满意地看了看镜子里油光水滑的自己,抓起椅背上搭着的黑色羽绒服:“催命啊!走!”
王强穿着亮蓝色的滑雪衫,像个球似的滚出去。
周也身材高挑,黑羽绒服配深色牛仔裤,清瘦利落。
两个少年骑着车,在冬日清冷的街道上飞快穿梭,哈气白茫茫一片。
常松开着那辆旧货车,副驾上红梅看着窗外。
车里开着暖气,收音机里放着的张学友的《你最珍贵》,音质沙沙的。
张军那孩子,太要强。”红梅轻声说,车窗外的景色向后飞驰。
“对,我也看出来了。”常松目视前方,手稳稳把着方向盘。
红梅点点头:“天冷了,回头我再给你大伯那儿捎点钱去,他那老寒腿,离不了炉子。”
常松沉默了一会儿,声音低了些:“之前那事儿……你不气了?”
红梅看着窗外,笑了笑,那笑淡淡的,像窗上的哈气:“过去的事,想它干嘛?日子是往前过的。再说,他就你这么一个侄儿,心里还是疼你的。”
中年人的夫妻,话不用总说透。三两句家常里,就交换了体谅,弥合了伤疤。
车到了厂门口。红梅下车,弯腰对车窗里的常松说:“慢点开。袄子买厚实点的。”
“知道。下班别乱跑,我来接你。”
“嗯。”
车开走了。红梅站在厂门口,看着车尾消失,才转身进去。
结婚快两年了,这点温存的牵挂,依旧让她心里踏实。
中年人的爱情不在玫瑰里,在接送上下班的二手车里,在叮嘱慢点开的寻常话里。
英子家很快就热闹起来。
王强一进门就咋呼:“英子姐!张军!我们来啦!看!钰阿姨给的牛肉!嘎嘎香!”
周也则看似随意地把一袋糖葫芦放在英子桌上:“路上买的,吃不吃随你。”
张军看着周也那身时髦的羽绒服,又下意识扯了扯自己旧袄子的下摆,眼神黯淡了一下,但很快被朋友们的笑声掩盖过去。
炉子上的橘子烤好了,英子分给大家。剥开热烫的橘皮,甜丝丝的热气混着果香,瞬间弥漫开来。
王强被烫得呲牙咧嘴还往嘴里塞,逗得大家直乐。
“哎呀,可算周末了!”王强瘫在沙发上,“高一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那么多作业!物理老师像个灭绝师太!”
“就是!”英子深有同感,“数学卷子我还有大半张没写呢,愁死了。”
张军叹口气:“我也觉得难。特别是英语,老师说话我都快听不懂。”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本来这周末想回趟家的……想我妹了。她老说想我。”
王强嘴快,立马接茬:“想你妹?那你去我家找我妹玩呗!她跟你妹差不多大!正好哈哈哈!”
周也踢了他一脚:“滚蛋!你妹那疯丫头,谁能招架得住?”
张军被逗笑了,摇摇头:“不回了,车票也挺贵的。省下来能给我妹买本新字典。”
屋里安静了一瞬。炉火噼啪作响。
那瞬间的安静,并非尴尬,而是一种沉重的心疼。
贫穷最残忍的,不是剥夺你拥有什么,而是给你一颗异常敏感的心,让你在每一份善意面前,先感到刺痛。
周也最先反应过来,他把自己那串糖葫芦塞过去,动作看似随意,却精准地打破了这沉重的气氛:“喏,太酸,不爱吃。给你。”
王强立刻跟上,掰开橘子:“就是,学习有啥难的!不会的问我……问也哥!也哥“牛逼”哈哈!”
英子看着他们,她忽然站起身跑回自己房间,片刻后拿出来一个崭新的、印着卡通图案的文具盒,里面有一套没用过的漂亮水笔。
“张军,”英子把文具盒推到他面前,眼睛亮晶晶的,语气轻松得像在分享一颗糖,“我笔太多了,都用不过来,这个给你妹吧!我也用不了这么多,新的!”
她撒谎了。那是她最喜欢的一套笔,昨天才买的。
但她脸上笑得毫无阴霾,仿佛这真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最高级的善良,不是居高临下的施舍,而是“我恰好有余,你恰好需要”,并且,让你觉得这只是举手之劳。
张军看着那个崭新的文具盒,又看看周围朋友们真诚的、不带一丝怜悯的眼神,喉头滚动了一下。
他这次没有拒绝,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了过来,声音有些沙哑:“……谢谢。”
他没有说谢谁,但这个“谢谢”是对所有人说的。
青春的善意,是一场心照不宣的共谋。他们用笨拙的演技,小心翼翼地绕过彼此脆弱的自尊,只为了把那份温暖,不着痕迹地送到对方手里。
张军接过糖葫芦,咬了一口,又酸又甜,一直甜到了心里。
那点因为家境差距而产生的微妙酸涩,被朋友笨拙却真诚的关怀悄悄融化了。
他抬起头,笑了笑:“嗯!不想了!咱们今天干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