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四月。
冬天的僵硬被春风一寸寸揉软,道旁的柳树抽了新芽,嫩绿得像能掐出水。
阳光也有了分量,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积雪早化尽了,露出土地原本的颜色,空气里是万物生长的、湿漉漉的泥土气息。
“滋啦——”
鸡蛋滑进油锅,香气瞬间窜满屋子。常松系着那条有点局促的旧围裙,笨拙又专注地翻动着锅铲。
红梅揉着后腰从屋里出来,脸上带着点睡眠不足的慵懒,眼底下却有藏不住的、被滋润过的光彩。她瞪了那个宽厚的背影一眼,嘴角却弯着。
“妈,早!”
英子也起来了,穿着件鹅黄色的薄毛衣,下面是条蓝色的牛仔裤,衬得身条越发纤细挺拔。
十六岁姑娘的好看,是清水出芙蓉。无需打扮,只那么一站,便像棵迎着光的小白杨,清新夺目。
英子要红梅给她梳头,红梅手里攥着把乌黑的头发,编着辫子。
英子嘴里叼着根皮筋,含混不清地抱怨:“妈,紧!头皮都疼了!”
“紧点好,利索。”红梅手下没停,眼睛却瞟了一眼常松。
常松正好也看过来,眼神一对上,像过了电,两人都飞快地别开眼。
常松嘿嘿一笑,没吱声,把煎得金黄的鸡蛋夹到娘俩碗里:“快吃,趁热。”
英子吸溜着粥,眼睛亮亮地看着常松:“常叔,你今天煎的蛋没糊!”
“臭丫头,挤兑你叔是吧?”常松作势要敲她脑袋,英子笑着躲到红梅身后。
红梅看着闹腾的爷俩,心里那点暖意像炉子上坐着的水,咕嘟咕嘟冒着泡。
中年人的爱,是灶台上的油盐,是晒衣绳上的阳光,是夜里为你留的一盏灯。它不再说我爱你,却说趁热吃。
她扒了口粥,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放下筷子:“对了常松,年下忙忙乱乱,就初二去看了大伯一趟,这都开春了,也不知道他老寒腿咋样了。我给他买了件新夹克,还有两盒膏药,取了点现金,都放卧室床头那个蓝布袋子里了。你今儿有空,回趟寿县老家瞧瞧去。”
常松嘴里塞着馒头,“嗯嗯”地点头,咽下去才说:“知道,忘不了。下午就去。”
吃罢早饭,英子抢着收拾碗筷:“我来刷!你们别管了!”
常松伸手去接:“我来吧,你别耽误上学。”
“就不!”英子抱着碗一扭身,躲开了,“我都多大了,刷个碗还能耽误了?”
一大一小两人争着几个碗碟,像进行什么重要仪式。
红梅看着,心里那点因为想到张姐而泛起的涩,被眼前这满满的踏实感冲淡了些。
日子不就是这么过的么?争着抢着干那点活,心里才热乎。
常松和红梅对视一眼,笑了。“行,咱家姑娘大了。”常松不再争,看着英子利索地收拾。
英子推了自行车出门,鹅黄色的身影在春日晨光里亮眼得很。她回头挥挥手:“妈,常叔,我走啦!”
“路上慢点!”
看着女儿轻快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红梅才收回目光。
一回头,就见常松凑过来,胳膊从后面环住她的腰,下巴蹭着她颈窝,热气喷在耳朵上:“丫头走了……”
红梅身子一软,用手肘轻轻顶他:“要死啊……大白天……”
常松不管,黏黏糊糊地:“这些天……晚上……你不也……”说着手就往毛衣里探。
红梅一把拍开他作乱的手,脸臊得通红,压低声音:“你还有完没完?上次大白天在家里……差点让张姐看见!还不长记性!”她挣开他,快步走到一边整理衣服,心跳得咚咚响。
她骂他,他却只是嘿嘿地笑。那笑容里,有得了便宜的满足,也有看穿她羞恼的懂得。婚姻里最踏实的,莫过于你的欲拒还迎,他都接得住。
常松被骂了,也不恼,摸着后脑勺,嘿嘿傻笑,那点老毛病又犯了:“我、我……我这不……爱你么……”一着急,话又说不利索了。
红梅看他那窘样,噗嗤笑了,瞪他一眼:“德行!赶紧收拾收拾,回老家看大伯去!正经事要紧!”
常松只好悻悻作罢。
红梅拎起包出门,常松赶紧跟上:“我开车送你。”
那辆新的桑塔纳就停在院门口。常松熟练地发动车子。红梅坐进副驾,看着窗外。
车缓缓开出小院。经过张家门口时,红梅下意识地偏过头,没往院里看。她能感觉到,那扇紧闭的院门后面,或许有一双眼睛正看着。
张姐确实站在自家院里,听着门外汽车引擎发动、远去的声音。
院子里静悄悄的,老刘一早就去常松介绍的仓库上班了。她一个人,看着自家那场大火后勉强清理出来、还没钱彻底翻修的院子,心里像堵了团湿棉花。
老刘是有活儿干了,可她呢?厂里是彻底回不去了。以前和红梅一起上下工,说说笑笑,累是累,心里是满的。现在……她叹口气,拿起扫帚,一下一下,扫着已经挺干净的院子,仿佛这样就能扫掉心里那点不是滋味。
人怕的不是穷,是比。一墙之隔,别人家的热闹是自己的冷清,别人家的新车是自己的废墟。这滋味,比黄连还苦。
日子压过来的时候,从不问谁家欢喜谁家愁。它只是沉默地、均匀地,把苦楚分给每一个人,只是有的人咽下去了,有的人吐了出来。
车上,常松一只手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又不安分地摸过来,抓住红梅的手捏了捏。红梅抽回手,嗔道:“好好开车!”
常松咧嘴笑:“这不看着路呢么。”过了一会儿,他又说,“等从老家回来,咱晚上……”
红梅没好气地打断他:“晚上什么晚上!赶紧去看你大伯!”嘴角却忍不住弯了弯。
到了服装厂门口,红梅下车。常松探出头:“下班我来接你!”
“知道了,快走吧你!”红梅挥挥手,转身融进那灰色的厂门。她脸上的暖意,像被门内的阴影吞掉了一寸。
厂里的气氛和这春天格格不入。
机器声好像都没以前响亮了。几个女工凑在一起嘀咕什么,看见红梅进来,声音戛然而止,投来的目光有些复杂,带着点打量,还有点别的什么。
红梅目不斜视地走到自己的工位坐下。她能感觉到那些视线像细针一样扎在背上。以前张姐在,还能互相打个掩护,说句闲话。现在只剩她一个,那些窃窃私语似乎更清晰了。
“……瞧她那样,男人能挣钱了就是不一样……”
“……听说她家男人又换车了?啧啧……”
“……攀上高枝儿了呗,哪还看得上咱这破厂……”
“……就是苦了春兰,工作没了,家也烧了……”
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飘进她耳朵里。红梅埋着头,手指飞快地推动布料,针脚细密均匀,仿佛全部的精力都集中在了这根针上。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啃咬着,涩涩的疼。
这厂子,怕是也撑不了多久了。可她能怎么办?日子再难,也得往下过。她深吸一口气,把那股酸涩强行压下去,腰杆挺得直直的。
英子骑车刚到巷口,就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
王强靠在他的二八大杠上,穿着一件印着夸张卡通图案的红色外套,老远就喊:“英子姐!快点儿!磨蹭啥呢?等你等到花儿都谢了!”
周也则斜倚在墙边,单脚支地,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只是换了件黑色的薄款夹克,衬得人格外清瘦挺拔。他没说话,目光在英子鹅黄色的毛衣上停了一秒,然后迅速移开,看向别处,只淡淡“嗯”了一声。
“你们怎么来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