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是这么说,她还是磨磨蹭蹭地站了起来,
顺手把桌上一个黏着辣椒油的醋瓶拎起来,对着光仔细看,“这瓶嘴儿咋有点黏糊?不行,得用开水烫!”
累是真累,可一想到那奖金和锦旗,浑身骨头缝里都像有小蚂蚁在爬,痒痒得很。这店现在就是她的命根子,谁拦着她挣钱,她跟谁急。
昏黄的灯光透过玻璃,把那点油渍照得晶莹剔透,竟像极了锦旗上金线的流光。她粗糙的指腹摩挲着瓶身,仿佛已经摸到了奖金的厚度。
常松正拿着个大扫帚扫地,闻言闷声应道:“嗯,听你的。”他扫得极其认真,连墙角蜘蛛网都没放过。
红梅让干啥就干啥。她眼神亮起来的样子,比啥都好看。这店是她的心血,他得帮她守住了,不能再让任何人、任何事给她添堵。
常松握着扫帚的手势,还带着掌舵的力道。他扫过的每一寸地面,都要经得起甲板级的验收。这个在风浪里从不低头的汉子,此刻正用最笨拙的方式,为心爱的女人清扫出一方安稳的天地。
老刘好不容易的休息天也被张姐一个电话从家里薅了过来,此刻正拿着一块硕大的抹布,蹲在地上,一点一点地擦着地砖缝里的油垢。他动作慢,但极其仔细,额头沁出细汗。
老婆非要他来,他不敢不来。虽然觉得有点小题大做,但看着红梅和老婆那股认真劲儿,心里也有点被感染。这店要是真评上了,老婆肯定高兴,家里也能少听几句唠叨。
老刘的腰早就弯惯了,但这次弯腰,他竟觉得有点值当。至少在这里,他的汗水能换来老婆的笑脸。
“常松!你个子高,看看那吊扇叶子!对,就那个角!是不是有灰?赶紧的,找个长杆子绑上抹布,捅干净!”红梅仰着头,手指着天花板角落。
常松得令,立刻去找家伙什。他个子高大,手脚也大,拿着个绑了抹布的细长拖把杆,动作显得有些笨拙,小心翼翼地伸向吊扇,那样子活像黑熊瞎子试图摘蜂窝,生怕动作大了把风扇给捅下来。
张姐一边用钢丝球蹭着灶台边积年的油污,一边不忘嘴皮子功夫:“小老弟,你稳着点!别一会儿评比组没来,你先给咱表演一个‘空中飞人’!你这身板要是掉下来,咱这地砖可扛不住!”
红梅被她逗得想笑,又憋住了,转头指挥老刘:“刘哥,门口那个‘欢迎光临’的脚垫,拿出来抖抖,再用水冲一遍!边边角角都要冲到!”
老刘“哎”了一声,放下抹布,起身去拿脚垫。他干活实在,拿起脚垫不是简单抖抖,而是走到门口,双臂抡圆了,“呼呼”地甩了起来,那架势不像抖脚垫,倒像在耍一套虎虎生风的太极拳。结果用力过猛,脚垫脱手而出,“啪”一声贴在了刚好路过门口、正准备回自己店的胡老板脸上!
“哎哟我操!”胡老板被这突如其来的“暗器”拍得眼冒金星,一把扯下脚垫,怒道:“谁啊?!他妈的不长眼……” 骂到一半,看清是老实巴交的老刘,以及面馆里严阵以待的几人,后面的话咽了回去,脸色更加难看。
张姐赶紧跑出来,脸上堆起夸张的、带着歉意的笑:“哎呦胡老板!对不住对不住!老刘他不是故意的!他这人干活实在,劲儿使大了……您没事吧?快擦擦!” 说着就要拿自己那块看不出原色的抹布往胡老板脸上招呼。
胡老板嫌弃地躲开,把脚垫扔在地上,骂骂咧咧地往自己“客再来”走:“干个活毛手毛脚!就这还想评文明商户?哼!” 他走到自己店门口,一屁股躺倒在那个吱呀作响的摇椅上,摇椅不堪重负地呻吟着。他眯着眼,看着“幸福面馆”里忙碌的身影,嘴里不干不净地嘀咕:
“折腾,就可劲儿折腾!真当那锦旗是那么好拿的?”
“妈的,上次那死老鼠到底哪个鳖孙干的?别让老子逮着!”
“评上了又咋样?还能多长块肉?净整这些虚头巴脑的……”
他既有点盼着她们评不上,看个笑话,又隐隐担心真评不上,这条街没了这荣誉,自家生意也更难做。那死老鼠的事,他嘴上骂,心里也犯嘀咕,怕真是冲着自己之前的“恶名”来的,连累了邻居。
市井小民的嫉妒像阴沟里的苔藓,见不得光却顽强生长。
红梅没理会外面的动静。她走到洗碗池边,挽起袖子,露出冻得有些发红的手,开始清洗那些堆积的碗筷。
水很冷,刺得骨节发白,她却仿佛感觉不到,动作麻利,眼神专注。女人的手可以柔软,也可以刚硬。生活把这双手泡在冷水里,却泡不软里面的骨头。这双手能揉面团,能打算盘,也能在生活劈头盖脸打来时,撑住即将坍塌的天空。
她不只是在意那个评比,更在意的是这个倾注了她所有心血和希望的、能让她和女儿、让张姐一家挺直腰杆的地方。
张姐凑过来,看着红梅通红的手,难得放轻了声音:“红梅,歇会儿吧,手都冻红了。”
红梅摇摇头,没说话,只是更用力地擦洗着手里的碗。冷水刺得关节生疼,她却想起小沟村的冬天——那时的手是为别人洗衣,现在的手是为自己拼搏。疼,但疼得踏实。
碗筷在冷水中碰撞出清脆声响,像在为她鼓掌。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被命运随意摆布的李红梅,而是能为自己人生定价的老板娘。
张姐看着她倔强的侧脸,心里叹了口气,也不再劝,转身拿起拖把,更加卖力地拖起地来。
学校后台被巨大的喜悦淹没。英子、周美兮和王强兴奋地抱在一起,周也虽然还是那副酷样,但嘴角的微笑软化了一切。
张军站在最边缘的阴影里,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始终没机会递出去的水壶。
水壶在他手里渐渐冷却,如同他心里那点卑微的期待。
他想起母亲常年红肿的手,想起妹妹破旧的书包,再看台上光芒万丈的英子——原来有些人注定是仰望的星辰,而有些人,连做尘埃都要小心不被风吹走。
他清楚地听见了心里某种东西碎裂的声音,很轻,却震耳欲聋。那不是嫉妒,是一种比嫉妒更残忍的认知——他拼尽全力奔跑,以为缩短了距离,抬头却发现,她早已在另一个维度发光。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是舞台到后台的几步路,而是整个青春截然不同的质地。他的青春是默片,黑白,无声,只有生存的重压;而她的,是彩色宽银幕,有歌声,有掌声,有他永远无法参与的热闹。
他默默地转过身,将水壶轻轻放在一旁的杂物箱上,像一个放下武器的败兵,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这片他格格不入的欢腾。
少年的爱慕是无声的雪崩,表面平静如常,内里早已山崩地裂。他退场的脚步很轻,轻得像从未走进过她的世界。
1999年的最后几天,有人在追梦,有人在求生。青春和中年,从来就是两个平行世界。
千禧年的第一个黎明快要来了。
红梅和常松并排躺在床上,听着彼此平稳的呼吸。常松的手在黑暗中寻到她的手,轻轻握住。那些海上的漂泊、小沟村的眼泪,都被这交握的体温熨贴成了过往。中年的相守,是把惊涛骇浪都过成了枕畔无声的潮汐。
隔壁,张姐睡得沉了,鼾声里还带着白天的疲惫,嘴角却挂着一丝笑。梦里,孩子的学费有了着落,那面“文明商户”的锦旗,正红得耀眼。
老刘在张姐身边翻了个身,被子裹得紧紧的。他梦见老婆难得没有唠叨,还给他加了个荷包蛋。
英子房间的台灯还亮着,笔记本摊开在《橄榄树》的歌词旁。她在“远方”两个字下面,画了一道浅浅的线。
周也的房间,那把木吉他静静地靠在墙边,月光勾勒着它的曲线。他戴着耳机,磁带里循环着今晚的旋律,修长的手指在空气中无声地和弦。
张军躺在宿舍坚硬的板床上,窗外的月光照见他睁着的双眼。那里面不再只有认命的黯淡,而是第一次,燃起了一簇为自己而生的、微弱的火苗。
王强抱着枕头,胖脸上笑容憨实,仿佛还在回味全场的掌声。
旧世纪所有的风雨、遗憾与荣光,都被妥帖地关在了门外。
天,快要亮了。
千禧年的阳光即将洒在这片土地上——
它会照亮红梅新拆开的一袋面粉,
会爬上英子课本扉页崭新的日期,
会在周也的琴弦上跳跃成歌,
会温暖张军前行的路,
也会拥抱每一个像张姐、像老刘、像王强一样,
认真而笨拙地爱着、活着、盼着的普通人。
它也会无声漫过钰姐优雅却清冷的窗台,照见那份深藏于心的荒芜与坚韧。
它同样会闯入王磊和齐莉勉强维持的“家”,照见那些为了孩子而上演的、疲惫的恩爱戏码。
生活从来不是温柔的河流,
而是每个人都在独自泅渡的冰冷海域。
有人乘风破浪,有人勉强不沉,
但重要的是,我们都没有松开。
手里那根名为的浮木。
新世纪来了。
它不管你是否准备好。
但,走着瞧吧。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