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姐也赶紧跟着站起来,端着酒杯,脸上堆着笑,话却说得有点干巴:“对对对!多亏了钰姐!您可是我们的大恩人!我……我也敬您!”
钰姐端起面前的汽水杯子,从容地站起身,笑容得体:“红梅,张姐,你们太客气了。都是朋友,互相帮衬是应该的。看到你们把店经营得这么好,我也替你们高兴。” 说完她轻轻抿了一口汽水。
红梅举起酒杯,目光扫过满桌的人——咋呼的张姐,憨厚的老刘,优雅的钰姐,还有四个吵闹的孩子。她突然觉得,命运给她的一手烂牌,竟也被她打出了家的模样。 眼眶有些发热,她仰头喝尽了杯中酒。
张姐那点心疼钱的小算计,钰姐那份礼貌下的距离感,红梅都懂。可她不在乎。她求的从来不是大富大贵,也不是挤进哪个圈子,就是这寒冬夜里,身边在意的人都暖暖和和、平平安安的。人到中年,图的就是个身边人热气腾腾,至于那点心思里的毛刺,不过是生活这件旧毛衣上起的球,掸一掸,也就过去了。
火锅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红油翻滚,香气四溢。大家都动了筷子,老刘心里揣着事,不敢往钰姐那边看,只闷头夹了一筷子毛肚,结果手一抖,那片脆生生的毛肚没夹稳,“嗖”地一下从他筷子间滑脱,在空中划了道优美的弧线,然后“啪叽”一声,不偏不倚,正好掉进了钰姐面前那杯刚倒的、冒着气泡的可乐里!
深褐色的汽水里,顿时漂浮起一片沾满红油的毛肚,场面一度十分搞笑。
老刘脑子里“嗡”的一声,脸瞬间红了,手足无措地站起来,舌头像打了结:“对、对不住!钰、钰……我、我这就给您换一杯……”他慌得想去拿新杯子,又觉得不合适,手僵在半空,模样狼狈极了。
再蔫巴的男人心里也住着个浪子,只是有的死了,有的不敢活。
张姐一看老刘这丢人现眼的样儿,那股火“噌”就上来了。她恨他不争气,更恨那个让她相形见绌的女人——虽然人家什么都没做。她“啪”一声放下筷子,嗓门亮得能掀翻屋顶:
“死老刘!你那手是借来的急着还啊?夹个菜都夹不住!白长这么大人了!赶紧给钰姐换一杯!”她一边骂,一边狠狠瞪了老刘一眼。
这时,王强刚塞了一大口肉进嘴,鼓着腮帮子,看到这场景,立刻开始了他的“即兴表演”。他用力咽下肉,指着那片在可乐里“泡澡”的毛肚,眼睛瞪得溜圆,发出夸张的惊叹:
“我的妈呀!刘叔!您这‘红油可乐涮毛肚’是哪位美食家研究的新菜式啊?这创意绝了!是不是想请钰姨第一个品尝鉴定一下?”
他这话一出,满桌子的人都愣住了,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连一直没什么表情的周也,嘴角都抽搐了一下。
老刘的脸更红了,恨不得原地消失。
王强却越说越来劲,他转向旁边默默吃菜的张军,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道:
“军哥!看见没?看见没?你得跟刘叔好好学学!你看刘叔,多老实!当年就是靠这招,把咱们张姨这么精明能干、貌美如花的好老婆给‘骗’到手的!是吧张姨?”
张姐被王强这通胡吹逗得,气消了一半,哭笑不得地骂了一句:“去你的!小胖强你嘴里就没句正经话!”
王强嘿嘿一笑,又拍着张军的肩膀,语重心长:“军哥,记住哥的话!找老婆,就得像刘叔学习,主打一个‘老实可靠’,关键时刻‘手抖心不抖’!不然啊,就你这闷葫芦样,以后真得打光棍!到时候可别怪兄弟我没提醒你!”
张军被王强搂着肩膀,听着他满嘴跑火车,脸上是哭笑不得的表情。他无奈地看了一眼窘迫的老刘,又看了一眼笑得东倒西歪的英子,只能默默地把王强的手从自己肩膀上扒拉下去,低声嘟囔:“吃你的吧……话那么多。”
周也慢条斯理地捞起一片完整的羊肉,瞥了一眼闹腾的王强和尴尬的老刘,淡淡补刀:“智商盆地,欢乐倒是挺多。”
英子已经笑得趴在了红梅肩膀上,眼泪都快出来了。红梅一边笑一边给老刘递了杯新可乐:“刘哥,别理他们,快给钰姐换上。”
钰姐看着那片在可乐里沉浮的毛肚,又看看满脸通红的老刘和闹作一团的孩子们,终于也忍不住,用纸巾掩着嘴,轻轻地笑了起来,那笑容里,倒是少了几分疏离,多了几分真实的无奈和莞尔。
酒过三巡,菜也吃得差不多了,张姐脸色泛红,话更多了。她推了老刘一把:“哎!让你买的东西呢?拿出来啊!”
老刘赶紧从桌下拿出那个商店塑料袋,里面是三条叠得整整齐齐的深灰色格子围巾,还有一副粉色的、毛茸茸的手套。
张姐把东西拿出来,挨个分给三个少年和英子。“呐,今天你们几个……算是凑一起过生日。你红梅姨张罗了这一大桌。我跟你刘叔,也没啥大钱,”她嗓门很大,像是在宣告什么,“就给你们买了这点小玩意儿,别嫌弃!希望你们几个,友谊……那什么……地久天长!”她把“地久天长”四个字说得特别用力,仿佛这样就能抵消她之前所有的心疼和不情愿。
东西不贵重,甚至有些普通,但在这一刻,却比什么都珍贵。这是这个视财如命的女人,能给出的最笨拙也最真诚的祝福。
英子接过那副粉色手套,眼眶有点热:“谢谢张姨,刘叔!”
周也拿着围巾,低声道:“谢谢。”
张军摩挲着手里厚实的围巾,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王强直接把围巾围在了脖子上,配上他那件亮黄色卫衣,不伦不类,他却美滋滋的:“谢谢张姨!您眼光真好!这围巾,配我这气质,绝了!”
“哈哈哈哈”
大家都笑起来。
该切蛋糕了。蛋糕盒子打开,是一个白色的奶油蛋糕,上面用红色果酱写着“友谊地久天长”六个字,周围裱着粉色的花边,是2000年最流行的样式。
英子把蜡烛插上,点燃。温暖的烛光映照着每一张年轻的脸。
“关灯关灯!”王强嚷嚷着。
灯灭了,只有蛋糕上跳跃的烛光和炉火的余晖照亮这一方天地。
“许愿许愿!”英子双手合十,闭上眼睛。
希望妈妈和常叔身体健康,希望我们四个永远都是好朋友,希望张军能开心起来,希望王强永远无忧无虑,希望……周也……能一直这样在我身边。
周也看着烛光,眼神深邃。
希望妈身体健康。希望……身边这个傻乎乎的女孩,能一直这么笑下去。
张军望着火焰,心中百感交集。
希望妈妈和妹妹过上好日子。希望……我能配得上大家的这份好。希望……能一直守护英子的笑容,哪怕只是以朋友的身份。
王强闭着眼,一脸虔诚。
希望我爸我妈别再吵架了。希望我能瘦一点,雪儿能接受我(算了这个太难了)……希望我们四个每年都能这样一起过生日!吃好多好多好吃的!
“呼——”四人一起吹灭了蜡烛。
灯光重新亮起。英子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大声说:“以后我们四个,每年都在一起过生日吧!不管谁是哪天生的,我们就选在冬天,选在最冷的时候!以后就算我们考上大学,去了不同的地方,成了家,也要想办法聚在一起过生日!好不好?”
她这话,是说给大家听的,目光却有意无意地落在了张军身上。
屋子里安静了一瞬,只有火锅还在咕嘟作响。所有人都看着英子,看着她脸上那种未经世事打磨的、纯粹的笃定。
她或许还不完全懂得生活的重量,但她懂得情谊的珍贵。她用一种近乎天真的固执,试图用一个小小的约定,去对抗未来漫长岁月里可能发生的所有疏远和别离。
红梅看着女儿,恍惚间又回到那个冻雨夜,藤篮里的小脸青紫,脐带上的血凝成紫黑色。十七年了,她把一个弃婴捂在胸口,硬是捂成了心头肉。这秘密像根刺,扎得她日夜不安,又像块宝,让她甘愿用一生去守护。
“妈,你怎么哭了?”英子疑惑地问。
“烟熏的。”红梅用手背快速擦过眼角,笑得无比自然,“快吃蛋糕!”
张军看着英子亮晶晶的眼睛,心里那座冰封的堡垒,在这一刻,轰然倒塌。他重重点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好。”
周也嘴角微扬:“随你。”
王强举起可乐杯:“必须的!谁不来谁是小狗!以后我带着我老婆孩子,也得来!”
“哈哈哈哈”
大家哄堂大笑。
英子的眼睛亮晶晶的:“就算以后我们在不同的城市,也要像火锅一样——各自沸腾,但永远共享同一份底料。”
蛋糕被切开,甜腻的奶油香味弥漫开来。每个人脸上都沾了点奶油,尤其是王强,像个大花猫。周也依旧毒舌,张军默默承受着无妄之灾,英子笑得最大声。红梅、张姐、老刘、钰姐看着这群闹腾的孩子,脸上也都带着笑意。
火锅的热气还在窗前结着霜花,这一刻,所有人都选择性遗忘——
红梅忘了案板上那些永远切不完的菜;
张姐忘了儿子女儿的催钱电话;
老刘忘了仓库里漏风的窗户;
钰姐忘了空荡荡的房子里再等不到那个人;
英子忘了昨夜梦中惊醒时,枕头又被泪水浸湿的冰凉;
周也忘了继承家业的沉重期望;
张军忘了兜里只剩最后几个硬币;
王强忘了饭桌上父母越来越少的对话。
就让他们再偷这一晚的幸福,
用此刻的温暖,
对抗往后所有的寒冬。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