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也“嗯”了一声,跟着英子走到门口。
英子推着自行车,周也双手插兜跟在她身后半步远。雪地很安静,只有车轮碾过和脚步声。
“你……”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住。
“你什么你?”英子抢先问。
周也看着她,冬日稀薄的阳光照在她毛茸茸的发顶和红扑扑的脸颊上。“路上慢点。”他最终只吐出这四个字,声音低低的。
“知道啦!”英子跨上自行车,回头冲他做了个鬼脸,“冷面怪!”
周也看着她骑车远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街角,才转身回去。少年的心动,是一场一个人的战争。所有的兵荒马乱、迂回试探,都发生在他看似平静的表皮之下,对方一无所知,而他自己,早已伤亡惨重。
通往小沟村的早班车上,塞满了置办年货的乡民和叽喳的家禽。空气污浊,弥漫着着汗味、烟味和鸡鸭的腥臊。
张军上车时最狼狈,他捏着那张皱巴巴的纸币,反复确认了金额才递进窗口。上车时,他拖着沉重的行李,在拥挤的过道里艰难挪动,编织袋的提手几乎要勒进他冻僵的肉里,那袋猪肉不时磕碰着别人的腿,引来不满的嘟囔和白眼。他只能低着头,一遍遍小声说着“对不起”,脸上的热度分不清是臊的还是累的。
此刻坐在靠窗的位置,脚下放着那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里面是英子给的旧衣服)和那个显眼的红色厚塑料袋(二十斤猪肉)。
他怀里还抱着一个帆布包,里面是他用省下来的钱给妈妈买的一副新手套,给妹妹小娟买的一个新发箍,还有几本旧辅导书。
车子颠簸着,他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被积雪覆盖的田野和光秃秃的树干,心里沉甸甸的。
家的温暖和现实的沉重交织在一起。他想起英子毫无保留的笑容和那袋沉甸甸的猪肉,心里既感激又酸楚。这份情谊,他拿什么还?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只有读书,只有拼命往上爬,才能改变这一切,才能……或许,在未来某一天,能堂堂正正地站在她身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仰望,只能承受她的怜悯和施舍。
贫穷像一副沉重的镣铐,锁住的不仅是他的双脚,还有他刚刚萌发的、对一个明亮少女的全部憧憬。他爱她,就像苔藓渴望阳光,越是向往,越明白自身的潮湿与卑贱。
“莉莉,别闹了行不行?大过年的,回什么娘家?我爸妈、我弟他们还等着我们过去过年呢!”
齐莉拉上行李箱拉链,声音平静,却带着决绝:“我带孩子们回我妈那过年。”
“这像什么话!哪有过年回娘家的道理!”王磊想去拉她。
齐莉猛地甩开他的手,眼神冰冷:“王磊,从你在外面找女人那天起,这个家的规矩就变了。我不是在跟你商量,我是在通知你。”
她不是真想离婚,那太便宜那对狗男女,也太亏待自己这些年付出的心血。
想到那些被他亲手打碎的、她曾无比珍视的岁月,心就像被钝刀子割着。或许她还爱着眼前这个狼狈的男人,爱着那些早已模糊的温存,但她更恨他的背叛。但她必须让他痛,让他知道,她齐莉不是没脾气的软柿子。
王强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看着父母争吵,脸上没什么表情。他走到妈妈身边,拿起她的包:“妈,我帮你拿。妞妞,穿鞋。”
王磊看着儿子冷漠的态度,心里更慌了:“强子!你劝劝你妈!”
王强抬起头,看着父亲,眼神复杂,有失望,有心疼,也有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疲惫:“爸,妈想回外婆家,就让她回吧。你让她在这儿,看着你,这年能过好吗?你一个人在家也好好想想吧!”
他心疼妈妈受的委屈,也理解爸爸或许只是一时糊涂,但他无法原谅对家庭的背叛。这种撕裂感,让他无比难受。
父亲形象的坍塌,是一个男孩成长为男人过程中,最沉默也最惨烈的一场成人礼。他被迫看清,那个曾经如山的身影,内里也可能布满蚁穴。
齐莉带着王强和妞妞,拖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出了门。王磊追到门口:“我……我晚点也过去!”
“砰!”
回答他的是重重的关门声。
英子从周也家回来,自行车刚推进巷口,就看到常松正把最后几个包裹塞进桑塔纳的后备箱。红梅站在车旁,穿着那件常松买的枣红色羊毛衫,外面套着羽绒服,神色平静。
“妈,常叔,你们这是……”英子心里咯噔一下。
红梅拉过女儿的手,温柔却坚定:“英子,我们跟你常叔,一起回寿县看爷爷。他身体不好,我们陪他过个年。”
英子愣住了。她看着妈妈,又看看一脸期盼和紧张的常叔,瞬间明白了早上那微妙气氛的由来。
她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保护欲,那个爷爷和姑姑,从来就没给过妈妈好脸色!妈妈为什么要去受这个气?
但她看到妈妈眼神里的平静,甚至有一丝释然,看到常叔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感激,她到了嘴边的反对又咽了回去。她抱住妈妈,把脸埋在她肩膀上,闷闷地说:“好。妈,我陪你去。”
女儿的成长,往往始于发现母亲的脆弱。那一刻,保护与被保护的角色悄然互换。她张开尚且稚嫩的翅膀,想为母亲挡住全世界的风雪。
车子驶出县城,上了积雪清扫过的省道。常松专注地开着车,嘴角带着如释重负的笑意。
红梅坐在副驾,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银装素裹的田野,手被英子在后面紧紧握着。
车里的收音机开着,播放着欢快的迎春歌曲。
“红梅,”常松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哽咽,“谢谢。”
红梅转过头,看着他专注开车的侧脸,阳光透过车窗,在他粗糙的皮肤上投下光影。她轻轻回握住女儿的手,没有说话。
婚姻有时候就是一场漫长的妥协,不是你退一步,就是我让一尺。退让的那一刻,心里未必没有委屈,但看着对方如释重负的眼神,那点委屈,好像也能嚼碎了,咽下去。
车子碾过积雪,驶向那个从未真正接纳红梅的“家”。后视镜里,县城渐渐模糊,像被雪掩埋的旧伤。
这世上最远的回乡路,是身体回去了,心还留在委屈里。
常松握方向盘的手很稳,红梅看窗外的眼神很空。英子拉母亲的手很紧。
雪又开始下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