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大柱推开门的时候,李红梅正在灶台边熬粥。
天刚擦黑,灶膛里的火映着她半边脸,颧骨高耸,眼下两片青黑。
自从赌场那晚后,她再也没睡过一个整觉,闭眼就是男人的汗臭、烟味,还有指甲掐进她大腿的疼。
“红梅......蒲大柱站在门口,声音低得像只猫。
李红梅没回头,勺子搅着锅里的粥,米粒翻滚,像她这些年咽下去的苦。
“我.....我买了点糖。“蒲大柱从兜里掏出个纸包,油渍渗出来,是镇上超市最便宜的奶糖,“给英子的。”
李红梅的勺子顿了一下,没理。
蒲大柱的裤脚湿了一片-一他又尿了。自从手指头被砍掉,他胆子就吓破了,一紧张就失禁。尿骚味混着劣质白酒的馊气,在屋里散开。
蒲大柱挪到桌边,糖放下时,纸包里那不是糖,是老鼠药,裹了一层透明沙糖,闻着甜,吃下去烧穿肠子。
“我……我还买了肉。”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巴掌大的一块猪头肉,肥膘上沾着草灰。
“放那儿吧。”李红梅没回头,声音冷得像井水。
蒲大柱把肉搁在桌上,油纸渗出血水,一滴一滴,在木桌上洇出暗红的圆。
他搓着手,指甲缝里还沾着赌场的烟灰。
李红梅舀了一瓢水,倒进锅里。水声哗啦,盖住了蒲大柱喉咙里的咕噜声。
他盯着她的后背——蓝布衫洗得发白,肩胛骨凸出来,像两把钝刀。他突然想起十年前,她刚被拐来的时候,也是这件衣裳,只是那时候还没补丁,也没沾过血。
“英子呢?”他问,眼睛却往水缸瞟。
“上学。”李红梅的声音像块冰。
蒲大柱讪笑着凑近,“那个……我戒赌了,真的,以后好好过日子……”
李红梅忽然抬头,盯住他的眼睛。
蒲大柱的喉结滚了滚,额角渗出冷汗。
赌场后屋,烟雾缭绕。
金牙赤着上身,肚皮上的肥肉叠成三层。
躺在炕上,怀里搂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瘦得像麻杆,胸脯还没发育完全,手腕上青紫的掐痕像戴了副镯子。
“牙哥,蒲大柱真敢下药?”马仔阿彪问。
金牙吐了口烟,假牙在油灯下泛着黄光:“他?怂包一个!手指头被剁了都不敢放个屁!”
豁嘴刘“嘿嘿”笑,露出参差的牙:“要不……咱帮他一把?”
小六子蹲在墙角,手里攥着半块硬馒头,没说话。
“帮他?”金牙一把推开怀里的女人,“帮个屁!这种连老婆孩子都杀的杂种,迟早遭雷劈!”
女人踉跄着跌到地上,衣领扯开,露出脖子下的淤青。她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没哭。
“牙哥,那……咱还收他钱不?”瘸腿张问。
金牙“呸”地吐掉烟头:“收!怎么不收?他要是真敢下手,老子连他祖坟都给他刨了卖钱!”
豁嘴刘咧嘴笑,黄牙缝里卡着菜叶:“要我说,直接捆了沉塘!骚娘们儿敢砍男人,反了天了!”
小六子蹲在墙角擦刀,突然插嘴:“他老婆.....南来的吧?”
金牙斜眼看他:“咋?你也想尝尝?”
“咳!咳!咳!”
炕上的姑娘突然咳嗽起来,金牙掐着她脖子灌了口白酒:“喝!宝贝儿,老子花钱买的,乖!”
酒液顺着姑娘下巴流到脖子上,金牙凑上去舔,假牙磕得她皮肤泛红。
“牙哥……”小六子蹲在墙角,声音发抖,“要不……我们这阵出去躲躲吧?我听说县公安局盯上咱们了……”
金牙一脚踹翻炕桌:“怕个屌!老子在集上窑洞、村头仓库、后山废矿都有据点,条子摸得着吗?”
阿彪忽然压低声音:“上回轮那娘们……就是在窑洞吧?她要是去告……”
“告?”金牙狞笑,“她敢!老子手里有她按手印的借据,白纸黑字写着‘自愿陪睡抵债’!”
“哈哈哈哈”
屋里一阵哄笑。
县公安局,刑侦队长老陈翻着案卷。
“陈队,查清了。”年轻民警推门进来,“金牙的赌场有三个点——村东头老祠堂、集上窑洞,还有……”
“还有哪儿?”
“蒲大柱家。”
老陈猛地站起来,椅子“哐当”倒地。他抓起配枪,手指扣在扳机上,青筋暴起。
“金牙这伙人,赌、嫖、逼良为娼。”
桌上有本小学生日记:“今天妈又哭了,爸打她,我躲在猪圈...
老陈合上本子。“严打才过多久?可这些蛆虫还在暗处爬!”
蒲大柱坐在炕沿,盯着李红梅盛粥的背影。
她瘦得厉害,肩胛骨支棱着。
“红梅......他嗓子发干,“以前的事,我对不住你。”
李红梅的手抖了一下,粥洒在灶台上。
“我.....我以后不赌了。”他说,“咱好好过日子。”
李红梅淡淡的笑了,笑声像砂纸磨过铁皮:“蒲大柱,你忘了你和金牙那帮畜生是怎么侮辱我的吗?”
李红梅转过身,眼里全是血丝,“现在装什么好人?”
灶台上的糖纸被风吹得哗啦响,像在嘲笑他。
蒲小英蹦蹦跳跳进院子时,看见爸妈都坐在桌边。
“英子!蒲大柱挤出笑,“爸给你买了大白兔!”
蒲小英没有多想,眼睛一亮,伸手就要拿。
大白兔上的老鼠药像一撮苍白的谎言。
蒲大柱盯着自己的手掌——那上面除了药粉,还沾着女儿三岁时发烧,他出于人道连夜背去卫生所蹭上的墙灰。人堕落时,连记忆都会长出倒刺。
李红梅不小心打翻糖包,糖滚了一地。
“先吃饭。“她盛了碗粥推过去,“糖吃多了牙疼。
蒲大柱的冷汗流进衣领。他盯着女儿喝粥的手,小小的,脏兮兮的,指甲缝里还有铅笔灰。
蒲大柱端起碗,手抖得厉害。李红梅静静地看着他。
“红梅,我去帮你盛碗粥吧”他转身往灶台去。
蒲大柱在灶台边,他抖药粉的手像得了疟疾,老鼠药在粥里化开时发出“嗤嗤”声。
他盯着粥,忽的想起刚结婚头几年李红梅给他煮粥——云南人不会熬皖北的糊糊,总是煮得清汤寡水,他骂她“败家娘们”,把碗摔在她脚边。
现在,这碗粥稠得发黏,足够要两条命。
“现在我真的要让她们肠穿肚烂?”
“红梅……”他嗓子发干,“喝、喝点粥吧。”
李红梅没动,眼睛盯着他发抖的手:“你手怎么了?”
“没、没事……”蒲大柱缩回手。
李红梅盯着粥,忽然笑了:“你先喝。”
蒲大柱脸色煞白:“我、我不饿……”
“你喝吧!”说着就往蒲大柱这边推。
蒲大柱慌乱极了,猛地打翻粥碗,滚烫的粥泼在手上,烫出一片水泡。
金牙的土炕上铺着发霉的草席,姑娘像块破抹布被扔在上面。
他肚皮上的肥肉随着动作晃荡,汗珠顺着额头滚到女孩身上。
“叫啊!你他妈,在挺尸啊?”金牙掐着她大腿根,指甲陷进淤青里。
女孩咬破嘴唇的血滴在草席上。
“ 啪!”
他猛的亢奋地扇她耳光:
“对!就这样”
就在兴头上,突然听见警笛声。
“操!”
他提着裤子逃跑,假牙掉在炕沿上,赶快又拾起来往嘴里塞,慌的咬到了自己手指。
“条子吃屎去吧!”金牙赤条条跳起来,赶忙提裤子,去摸枕头下的土枪。
小六子就在这时突然扑上来咬住他耳朵,如同被长期虐待的狗终于反噬主人。
“ 啪!”
金牙反手就是一巴掌!
刚戴上的金灿灿的假牙又差点气的喷出来,他手忙脚乱去摸寻土枪,小六子你个吃里扒外的狗杂种!
真是他娘的,反骨仔!我早该把你妈卖缅甸窑子去!金牙吐出口带血的唾沫,黄板牙上粘着片韭菜叶,老子当初也不该可怜你,应该把你扔塘里溺死......
我去你妈的!
金牙费了半天劲,土枪终于掏出来了,结果手一抖走了火,地把自己左脚大拇指轰没了半截。
嗷——!!
这声嚎比过年杀猪还凄厉,他抱着脚在血泊里打滚,假牙都磕掉一颗。
小六子一脚踩住金牙裤裆:“你作恶多端。如果不是你,我爸妈也不会死!我也不会变成孤儿”
你没想到有今天吧?匕首尖顺着金牙裤腰带往下划,听说你在县上娶了三个媳妇?今天小爷让你当太监!
六……六……六哥!六哥饶命!金牙尿了一裤子,骚臭味混着血腥气直冲脑门,那些娘们我都送给你!钱...钱也给你!小瘪三,小畜生,你不要给脸不要脸,他妈的,毛还没扎齐就敢跟老子这样,当年我把你妈……你妈叫的比发春的猫还要骚!”
“哗!”
匕首寒光一闪,金牙的右耳掉进痰盂。
“啊!”
小六子揪着他头发往墙上撞:“妈,儿子给你报仇了!记住,阎王殿里替我娘捎句话——下辈子我还当她儿子!
金牙捂着血淋淋的耳朵眼在哭爹喊娘。
土枪走火的硝烟还没散,陈队长已经带人踹开了赌场后门。
陈队踹门的瞬间,赌徒们像蟑螂炸窝。
牌九漫天飞,一张天牌”插进豁嘴刘的眼眶,他捂着眼睛惨叫:“我靠,狗日的!”
三个民警呈战术队形推进——老齐打头阵,霰弹枪抵肩;大刘左翼持防暴盾;刚毕业的小吴右翼握枪时,手抖得像筛糠。
警察!别动!
金牙他拖着血淋淋的裤裆往炕洞里钻,肥屁股卡在洞口直蹬腿。
阿彪抄起板凳砸向电灯,黑暗里顿时乱作一团——赌徒们像捅了窝的蟑螂,撞翻牌桌往地窖窜。
大刘的防暴盾挨了记土枪,钢化玻璃炸出蛛网纹。
老陈顺势一个滑跪,霰弹枪上膛:再动打你满腚开花!
“啊!”
小吴猛然惨叫——豁嘴刘咬住他手腕,黄板牙陷进肉里。
小吴疼得甩手,配枪地走火,子弹打穿房梁,木屑哗啦啦的落在赌桌上那副血淋淋的扑克牌上。
枪战混乱中,有个赌徒慌乱间抓起灶台上的抹布塞进枪管,土枪炸膛崩得他满脸黑灰,像命运给恶人糊了把锅底灰。
同一时刻,蒲大柱家也正被包围。
蒲大柱跪在地上,药碗打翻,粥洒了一地。
菜刀寒光里映着两张脸:一张是跪着的畜生,一张是站着的母亲。
原来仇恨和母爱用的是同一种力气,都能让人把菜刀握得这么稳。
李红梅手里的菜刀抵着他喉咙:“你以为我不知道?”
刀刃压进皮肉,血珠渗出来,顺着脖子流进衣领。
蒲大柱尿了裤子,温热的液体顺着大腿往下淌:“红梅……我、我错了……”
“错?”李红梅笑了,眼泪砸在他脸上,“你错在没早点毒死我!”
蒲大柱抬头,看见李红梅的眼睛,冷得似口井,井底沉着他们这十年所有的恶与痛。
他明白了:她早知道。
屋外,警笛声撕破夜空。
县公安局的审讯室里,蒲大柱缩在椅子上,断指处的伤口又裂开了,血滴在水泥地上。
老陈把现场照片甩在桌上:炸膛的土枪、痰盂里的金牙的耳朵、地窖里解救出的三个姑娘。最小的那个正攥着民警制服纽扣,指甲缝里全是泥。
认识吗?老陈敲着照片里半截耳朵。
原来轮回这么公平,每个施暴者的伤口都会成为自己的镜子。
老陈把日记本推到他面前:“你自己看看”
蒲大柱盯着本子上的字:“爸爸,我恨你。”
老陈按住那张写满字的纸,手指敲了敲警徽:“虽然我们晚到一步”,老陈用物证袋拍了拍蒲大柱的断指,“但该吃枪子儿,该蹲大狱的,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蒲大柱这时不知怎么忽的想起捡到蒲小英那天,李红梅抱着婴儿,笑得像捡了宝。
而现在,他手里的药,本来是要喂给她们的。
穷人的复仇往往要等两代人,一代人记仇,一代人读书。
他们...把不听话的女人关地窖。小六子指甲抠进掌心的疤痕,金牙说,叫得越响的越要多打。
说完,这个十六岁的少年疯狂呕吐起来。
警察翻看物证袋里的发卡——和李红梅当年被拐时戴的是相似。
这些发卡会轮回,别过无数个李红梅的青春,最后别在案卷上成为证物。
天快亮的时候,李红梅抱着熟睡的蒲小英站在院子里。
警车的蓝光映在她们脸上,一闪一闪,像命运的呼吸。
蒲小英在梦里嘟囔:“妈,饺子真好吃……”
李红梅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眼泪掉进孩子的头发里,无声无息。
晨光中,李红梅把女儿搂得更紧了些。
她终于懂得,有些母亲要当铁砧,有些母亲得做锤子,而她的使命是把所有捶打都挡在身前,直到女儿长成一块拒绝锻造的钢。
后来蒲小英总做同一个梦:蒲公英的种子飘过公安局的蓝屋顶,有些落在案卷上,有些飘进课本里。
有一粒,粘在警车顶灯上,有一粒飘进审讯室,落在蒲大柱的断指伤口处,那里正渗出一滴脓血,不知是不是父亲迟到了十年的忏悔。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