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稀饭煮好了。”英子踮脚从碗柜里端出咸菜碟子,“你带饭盒了吗?”
李红梅正往发髻上别一根旧木簪,闻言顿了顿:“在厂里吃了。”
英子撇嘴:“是不是今天张姨又给你带饭了,要不然你肯定舍不得吃食堂。”
“小孩子别瞎打听。”李红梅往铝饭盒里塞了两个馒头,“你晌午把炉子捅开,热点剩菜。”
英子盯着妈妈的手,虎口的冻疮结了痂,像块褐色的糖粘在皮肤上。她问:“这都快过年了,张军怎么还不来呀?说好寒假要来的,马上寒假就快过去了。”
这会儿窗外的雪稍微小点了,屋檐滴水声像老座钟的秒针。李红梅系围巾的手一滞:“呦,想你的小伙伴啦?兴许他奶奶病没好利索。”
“妈妈,我想打电话问问他。”英子搅着稀饭,米粒沉了底,“周也家就有电话。”
李红梅的眉毛动了动:“别麻烦人家。”
“周也说了随时能去!”英子提高嗓门,又立刻压低,“……钰姨还给我织了毛线袜。”
李红梅没接话,把围巾在脖子上绕了两圈。
“妈……”英子拽她衣角,“你要是不乐意,我就不打了。”
李红梅叹了口气,从兜里摸出五毛钱:“好吧!买包话梅糖带去,别空手上门。”
英子攥着钱,指甲在硬币上掐出印子。她知道这五毛钱是妈妈省下的车费,李红梅每天步行四十分钟去服装厂,就为省下七分钱公交钱。
周也家的门铃响到第三声,王强叼着半根油条来开门,游戏手柄还挂在脖子上。
英子?他腮帮子鼓着,来找周也?他拉屎呢!
客厅里传来周也的怒吼:王强你他妈——
英子站在门口,搓着冻僵的手指:我想问他能用下电话吗?
王强扭头喊:周也!你好妹妹来借电话!
周也提着裤子冲出来,耳朵通红,别听他放屁!
周也家的电话机是红色的,摆在茶几上,旁边堆着小霸王游戏卡带和半包乖乖薯片。
英子拨号的手指有点抖,她只记得小沟村杂货店的电话,还是之前张军写信告诉她的。
打啊!王强嚼着油条,磨蹭啥?
万一……万一他不在呢?英子咬着嘴唇。
周也抓起话筒塞她手里:不在就留话!
王强对着话筒学狗叫:汪汪!张军、张军、快接电话!
周也踹他:你他妈是狗转世啊?
英子忽然小声:其实……我忘了杂货店号码最后一位。
三个孩子面面相觑,王强一拍大腿:我想到一个好主意,那就,那就,就从0到9全试一遍!哈哈哈
童年是场不讲道理的雨,有人等伞,有人干脆淋成落汤鸡还傻笑。
电话响了很久,终于有人接起来嗓门大得炸耳朵:谁啊?
叔,我是蒲小英。她声音不自觉地变小,能帮我找下张军吗?
张军?对方嗓门很大,哪个张军?张家沟的还是柳树屯的?
就、就小沟村的!他奶奶病了!
电话那头传来翻本子的声音:哦!老张家小子!他昨儿个还来买盐呢!
英子眼睛一亮:那您能帮我——
不在!对方打断她。
英子的心猛地一沉:去哪了?
谁知道!听说这段时间他家事多。”
电话里传来咔嚓咔嚓的杂音,像在嚼瓜子。英子攥着听筒,指节发白。
周也突然凑过来,对着话筒喊:叔!要是张军回来,让他来县城找我们!就说周也说的!
王强在旁边起哄:还有我!王强!
老板嘟囔着挂了电话。英子还握着发烫的话筒,想起小时候和她当时唯一的小伙伴张军一起学认北斗星的那晚:
迷路时就找最亮的星,它永远指着北方。
可现在她握着电话线,却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周也轻轻碰了碰她肩膀:英子,没事,他肯定来找你。
王强塞给她一包薯片:英子姐?烧烤味的。
薯片的油蹭在包装袋上,亮晶晶的。英子问:你们想去小沟村吗?
两个男孩愣住了。
去干啥?王强问。
找张军。
周也抓了抓头发:你不是……不想回去吗?
英子盯着自己的鞋尖:他奶奶病了。
王强忽然拍大腿:去!现在就走!
周也踹他:你知道小沟村在哪儿吗你就去?
鼻子底下长嘴不会问啊?王强蹦起来就去找地图,英子姐你带路!
英子没动。她想起小沟村的泥路,想起那些朝她吐口水的孩子,想起蒲大柱被抓那天,村民围在院门口指指点点的样子。想起村民们一起欺负她和妈妈的样子。
我不去。她声音很轻,但很坚决,我们等他来。
周也看着她:行,那咱们打游戏等他。
他递过手柄,屏幕上魂斗罗的标题闪个不停。王强哀嚎:又玩这个?你都通关八百回了!
闭嘴。周也按下开始键,英子选人。
电子音响着,英子选了红头发的角色。她不会玩,但手柄握在手里,热乎乎的。
友情的奇妙之处在于,它总在你最没指望的时候,突然给你一拳头,不疼,但能让你傻笑半天。
“咚咚咚!”
张姐顶着鸡窝头拉开院门,常松端着蒸笼杵在门口,棉袄第三颗扣子倔强地卡在第二颗扣眼里,像极了这个笨拙男人拧巴的真心。
裤脚还扎在袜子里。左脚棉鞋沾着面粉,右脚袜子破了个洞,大脚趾正紧张地抠着鞋底。
“祖宗哎!”张姐抄起扫帚,“才五点半!我家公鸡都没你勤快!”
常松的蒸笼冒着热气:“三鲜馅虾仁饺子,刚出锅的……”
“你当在这儿喂猪呢?”张姐戳他脑门,“昨儿送红烧肉,前儿送酱肘子,红梅今天要是再问,我可兜不住了!”
常松的耳根红得像蒸笼里的虾:“你就说、说是食堂剩的……”
“放屁!”张姐掀开笼布,二十六个饺子白白胖胖,“哪个食堂剩饺子这么新鲜的?”
常松低头搓手,他天没亮就起来和面,拇指被擀面杖压出紫痕。
暗恋是一个人的兵荒马乱,他在这头丢盔弃甲,她在那头毫不知情。
张姐叹气:“哎!傻兄弟,你到底图啥?”
蒸笼的热气糊在常松眼睛上,他用衣角擦了擦:“姐,我不图,什么都不图。就是心疼她一个女人家带一个孩子不容易,她、她爱吃带馅的……”
你说你,张姐边扎头发边骂,四十的人了,追个女人跟狗熊摘玉米似的,掰一个掉一个!
常松搓着手:我、我人笨,嘴更笨……
笨?你那是笨吗?张姐扎好头发了,你那是怂!钥匙不敢给,话不敢说,就会蹲人家门口当看门狗!
常松的手摩挲着蒸笼:我、怕、怕她为难……
张姐压低声音:老常,你知道红梅为啥不要你钥匙不?
常松摇头。
因为她怕啊!张姐戳戳他,怕你对她好,怕习惯了,怕哪天你出海回不来,她又得重新学会一个人活!
常松愣在原地。
中年人的爱情像老房子着火,烧起来没年轻人那么热闹,但灰烬特别难扫。
张姐翻个白眼,夺过蒸笼:“等着!我去换饭盒!”
常松在雪地里转圈,踩出一串乱七八糟的脚印。张姐家院墙突然探出颗脑袋,是她老伴老刘,正刷牙呢,满嘴泡沫地笑:“我说,常大副,你搁我家门口,画地图呢?”
常松的棉鞋陷进雪坑,“哧溜”摔了个屁股墩,四仰八叉摔在雪堆里,蒸笼盖飞出去扣在老刘家狗头上。
狗地窜起来,叼着笼盖满院疯跑,常松瘸着腿追,活像上演现实版人狗抢饭盒。
这个在海上能单手降帆的汉子,此刻被一只京巴逼得节节败退,果然爱情让人降智,暗恋让人返祖。
老刘笑喷了,牙膏沫子飞过去,正糊在常松脑门上。
张姐拿着饭盒笑得直不起腰:常大副!船上叱咤风云,被一个女人整得哆嗦得活像个鹌鹑!
常松憋了半天,从兜里掏出个小木雕,是个精美的小船,船舷上刻着两个字。
给英子的。他声音闷闷的,小孩……喜欢这个吧?
张姐拿起木雕看了看,突然叹气:你呀,追女人不会,讨好孩子倒有一套。
张姐突然正色:常松,红梅牢里那天杀的男人……
我知道。常松盖上盖子,我不怕。
不是怕不怕的事。张姐戳他脑门,你得让她信,信你能护住她们娘俩。
常松盯着保温桶:我船上有根铁棍。
谁欺负她们,常松抬起头,眼神出奇地平静,我拿铁棍敲碎他牙。
张姐愣了两秒:“哈哈哈哈行!总算有点爷们样儿了!
她拎起保温桶:走吧,送饭去!
常松却往后缩:你、你去吧……
怂货!张姐翻白眼,饭是你做的,情是你担的,倒让我当跑腿的?
常松的脚在地上蹭来蹭去,像个犯错的小学生。
老男人的暗恋像老树发新芽,自己都觉得害臊,可那股劲儿上来了,挡都挡不住。
服装厂午休铃响,李红梅刚放下缝纫机,张姐就拎着饭盒冲进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