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我的妈呀!”张姐围着那筐橘子和两把香蕉直转悠手指头差点戳常松脑门上。
“常大副!常大爷!你这是把水果批发市场搬我家来了?你这哪是追女人,你这是要开水果店啊!”
常松搓着手,棉袄肩膀处被雪打湿了深色的一块,脚上的劳保棉鞋沾满了泥雪混合物。
他眼神躲闪,不敢看张姐喷火的眼睛,只盯着那筐橘子,讷讷地说:“给、给英子……小孩儿,都爱吃个零嘴儿。”
张姐没碰那香蕉,反而从兜里掏出那个精致的小木船,塞回常松手里:“这个,你拿回去。”
常松像是被烫了一下,没接。木船掉在地上。
“红梅退回来的?”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我压根就没送出去!”张姐提高了嗓门,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急躁,“常松,你醒醒吧!我的话已经说得够明白了,人家红梅拒绝得很彻底!
“你这不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你是拿着热脸去贴人家的冷灶台,贴得咣咣响,我们这些看的人都觉得疼!”
老刘趿拉着棉拖鞋从里屋出来,嘴里叼着烟卷,看到这阵仗也乐了:“嗬!老常,下血本了啊?这橘子品相不错,不便宜吧?你船上发奖金了?”
“没、没多少……”
张姐叉着腰,声音拔高:“常松啊,同情不是爱情,可怜也不能当饭吃。你这哪是追女人,你这是往火坑里跳还嫌不够热乎!”
“是!”张姐又劝“红梅是可怜,英子招人疼!但这世上可怜的人多了,你常松个个都去送温暖啊?你开几条船?你挣几个钱?经得起这么折腾?
老刘吐了个烟圈,慢悠悠地帮腔:“老常,听你姐一句。红梅是好,但那摊子浑水,真不是一般人能蹚的。她那个男人……虽说进去了,那也不是没了。那号人,出来能是省油的灯?黏上她,就是黏上个麻烦疙瘩,甩都甩不脱!到时候,他找红梅麻烦,能不找你麻烦?能不恨上我们这些中间人?我们这小门小户的,可经不起折腾。”
他这话说得实在,带着点市井的精明和自保。
常松的头低着他闷声说:“我……我知道。我不怕。”
“你不怕?我怕!”张姐嗓门更大了,“是!你光棍一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们呢?老刘这工作容易?我厂里那点活儿容易?我们也有老有小!红梅自己都不起劲,你在这儿演什么情深义重呢?还没完没了了?”
她喘了口气,语气放缓,带着点推心置腹的私心:“兄弟,听姐的,算了吧。找个安生过日子的,哪怕是个寡妇,只要身家清白没这些罗乱,比什么都强。红梅那心,早被她那杀千刀的男人和这苦日子熬干了,硬得跟石头似的,你捂不热!”
常松沉默了很久,屋里只有老刘抽烟的咝咝声。窗外传来小贩叫卖豆浆油条的模糊声音。
终于,他抬起头,眼睛里有种执拗的光:“张姐,老刘,你们的意思,我懂了。”他弯腰,从筐里拿出一把香蕉,又抓了一小捧橘子,塞进自己带来的一个旧布袋里。“这些,留给我侄子吃。”
张姐看着他那倔强的样子,知道再劝无用,心里那点助人的热情也被潜在的风险浇熄了,索性摆摆手:“行行行,你常大副是情圣,你了不起。你要去自己去,要追自己追。我该搭的桥、传的话,一样没落,仁至义尽了。以后这事儿,别再过我的手了。出了任何岔子,你也别怪张姐我没提醒你。”
常松拎起剩下那大半筐橘子和另一把香蕉,转身就往外走,脚步沉甸甸的。
“哎!你干嘛去?”张姐追到门口。
常松没回头,声音闷闷地传过来:“我自己去。你们怕,我不怕。第一眼看见她……我就,我就忘不掉了。”
张姐看着他那笨拙却坚定的背影消失在楼道口,气得跺脚:“犟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到时候惹一身骚,别来找我哭!” 她关上门,对老刘抱怨,“这愣头青,真是鬼迷心窍了!”
老刘掐灭烟,摇摇头:“由他去吧。男人嘛,有时候就得上上头。撞了南墙,自然就回头了。”
市井人家的算盘,打得出仁义道德,打不出亏本买卖。
窗外天色灰蒙蒙的,透着年关将近的冷清。屋里却蒸汽缭绕,带着糯米和肉馅的暖香。
“妈,盐是不是少了点?”英子踮着脚,鼻子凑到盆沿上使劲嗅了嗅,手上沾满了白花花的糯米粉。
李红梅系着旧围裙,头发松松挽着,几缕碎发贴在汗湿的额角。她用手指蘸了点盆里的肉馅尝了尝:“嗯,是有点淡,再加小半勺。慢点放,边放边搅。”
这是皖北过年的规矩,提前几天要炸圆子、做腊味。狭小的厨房里,母女俩挤在一起,难得的温馨驱散了冬日的寒意。
英子认真地搅拌着馅料,看着妈妈灵巧地把一团馅料在手心里搓成一个个圆滚滚的丸子,码在刷了油的盘子里。
“咚咚咚。”
敲门声突兀地响起,不算重,但很陌生。她们家很少有人敲门。
英子愣了一下,看向妈妈。李红梅也皱了眉,擦擦手:“谁啊?”
“我……常松。”门外传来一个低沉又有点紧张的男人声音。
李红梅的脸色瞬间变了,有些无措,还有些尴尬。她下意识理了理头发和衣角。
英子已经好奇地跑过去,踮起脚从猫眼往外看。看到一个高大的、穿着深蓝色棉袄的男人,手里拎着很多东西,脸膛黑红,神情局促。
“妈,是个叔叔,不认识。”英子小声说。
李红梅深吸一口气,走过去开了门。
常松几乎堵住了门口,高大的身躯带着一股冷气。他看到李红梅,脸更红了,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先把手里那筐橘子和一把香蕉往前提了提,动作僵硬得像在举重。
“你……你怎么找到这儿的?”李红梅的声音有点干涩,没接东西。
“问、问的张姐……”常松笨拙地回答,视线越过李红梅,看到屋里探出个小脑袋,立刻更紧张了,“这、这是英子吧?长这么高了……叔叔给你带点水果。”
英子看着那金黄的橘子和香蕉,眼睛亮了一下,但没动,只是抬头看妈妈。
李红梅尴尬得要命,挡在门口,没有让开的意思:“常师傅,这……不合适。你快拿回去。”
“没什么不合适!小孩爱吃!”常松像是怕被拒绝,硬是把东西往门里塞,筐子边缘撞在门框上,发出哐当一声。
常松像是没听见李红梅的拒绝,或者说听见了但选择忽略。
他的目光越过李红梅,看到屋里小厅地上放着一袋明显是刚买回来的、鼓囊囊的面粉袋,立刻像是找到了救命的稻草,找到了留下的理由。
“这、这面粉要搬进去吧?沉得很,我来!”说着,他不由分说地侧身就从李红梅和门框之间的缝隙挤进门,动作快得生怕下一秒就被拒之门外。那筐橘子还尴尬地留在他刚才站的位置。
他高大的身躯一挤进来,本就狭小的屋子顿时连空气都稀薄了。
他大概是太想表现,又太紧张,往里走时没留意脚下微微凸起的门槛,棉鞋绊了一下,整个人猛地向前一个趔趄。
“哎——!”
李红梅和英子几乎同时低呼出声。
常松反应算快,踉跄两步,手臂在空中划拉了一下,总算扶住了旁边一个旧柜子,没真摔着。
但那柜子被他撞得晃了晃,上面一个插着塑料花的瓶子摇摇欲坠,英子眼疾手快地冲过去扶住了。
常松站稳身子,脸涨得通红,一直红到了耳朵根,窘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对、对不住!没、没看清……”他慌忙道歉,眼神都不敢看李红梅。
李红梅看着他这副笨拙狼狈的样子:“……你小心点。”
英子看着妈妈复杂又无奈的表情,再看看叔叔通红的脸和无处安放的大手,觉得这场面又尴尬又有点好笑,她努力抿着嘴,生怕再笑出来不礼貌。
常松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完成一项重大使命,走到面粉袋前。
那足有五十斤的面粉袋,他弯腰,双臂一较劲,轻松就甩上了肩,动作干脆利落,到底是常年在船上干活的人,那股子沉稳的力气是做不了假的。面粉袋在他宽厚的肩上显得服服帖帖。
“放、放哪儿?”他扛着面粉,扭头问,声音因为用力而更显粗重。
李红梅看着这个不由分说就扛起粮食闯入她家的男人,心情复杂到了极点。她指了指厨房角落:“就、就放那儿吧,靠着墙。”
常松“嗯”了一声,迈着稳当的步子走进厨房,小心地将面粉袋放在指定位置,还下意识地用手拢了拢,让袋子靠得更稳当些。
这世上最沉重的不是五十斤的面粉,而是一个男人想要担起却又担不起的责任。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松了口气,转身走出来,额头上确实冒出了细汗。他抬手用袖子擦了擦,目光又开始在屋里搜寻,仿佛急切地想找到下一个能干的活,来证明自己不是白来的。
他一眼瞅见厨房门口墙边的一个灯泡瓦数很低,光线昏黄,而且似乎接触不良,微微闪烁着。
“这、这灯泡憋了?闪得厉害,伤眼睛。我看看……”他说着,也不等人同意,就四下张望想找能垫脚的东西。看到墙边有把旧木椅子,立刻就要踩上去。
那椅子一条腿有些松动,他一只脚刚踏上去,椅子就“嘎吱”一声,危险地晃了一下。
“你快下来!危险!”李红梅这回是真吓着了,那椅子可不结实,“别弄了!回头我自己换!”
常松被晃得吓了一跳,赶紧扶住旁边的门框,笨拙地从椅子上下来,脸上又添了几分窘迫。“没、没事……我挺稳当的……”他还想辩解,但在李红梅不赞同的目光下,声音越来越小。
英子看着这个想帮忙却处处透着笨拙的叔叔,终于没忍住,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次没来得及捂嘴。
换好灯泡后他几乎不敢看李红梅,眼睛四处瞟,立刻看到厨房灶台上那盆馅料和搓好的圆子。
“这、这是做圆子呢?活儿重,我来!”
“不用不用!真不用!”李红梅急了,想拦他。
可常松人高力气大,已经挤进了狭小的厨房,看着那堆家务,手足无措地转了个圈,最后目光锁定在墙角一小堆需要挪动的杂物上:“这、这箱子碍事吧?我帮你搬阳台去!”说着就弯腰去搬一个装旧衣服的纸箱。
英子看着这个陌生叔叔笨拙又急切地想干活的样子,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说不出的感觉。
她长这么大,没见过爸爸这样主动在家里干活。她印象里的爸爸,只有醉醺醺的呵斥、摔打东西,打骂妈妈,和妈妈隐忍的哭声。
常松搬箱子时差点带倒旁边的笤帚,手忙脚乱地去扶,样子颇为狼狈。
红梅又急又气,脸都涨红了:“常师傅!你放下!你快走吧!真的!你别这样!”
英子却突然小声说:“妈,香蕉看着挺好吃的。”
常松一听,像得了圣旨,立刻从那把香蕉上掰下最大的一根,剥开一点皮,塞到英子手里:“吃!甜!”他又想起什么,从毛衣内兜里掏出那个小木船,小心翼翼地递给英子,“这个,叔叔自己刻的,给你玩。”
英子接过光滑的小木船,眼睛里充满了惊奇和喜爱,那船刻得十分精巧。
“英子!还给叔叔!”李红梅语气严厉起来。
“为什么?叔叔给我的!”英子把小船藏在身后,仰头看着常松,第一次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带着点试探的笑容,“谢谢叔叔。”
常松看着女孩的笑容,心里一酸,眼眶都有些热了,只会憨憨地笑:“哎,哎,不谢,不谢。”
李红梅看着这一幕,心里五味杂陈,尴尬、窘迫、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
她拉下脸:“常师傅,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东西你拿走,我们真的不能要。你请回吧。”她的声音冷硬,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
常松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看着李红梅冷硬的侧脸,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英子看看妈妈,又看看常松,突然特别懂事地说:“妈,我……我去找周也问个作业!”说完,抓起那根香蕉和小木船,像条小鱼一样溜出了门,还贴心地把门带上了。她把空间留给了两个大人。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