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大年初三,积雪开始消融,屋檐下挂着的冰溜子滴滴答答地敲打着地面。
常松瞪着地上那个豁了口的搪瓷盆,盆里还粘着过年贴春联剩的面糊嘎巴。
他搓着那双粗糙大手,结结巴巴地问:“这、这个还要吗?”
李红梅正把一件磨得发白的工装裤叠成方块,闻言抬头:“要它干啥?你当宝贝捡回来啊?”
“我、我是说……”常松耳朵尖通红,“要是不要了,我、我拿去当花盆!种小葱!”
蒲小英“噗嗤”笑出声,举起那个破盆:“哈哈,常叔,这盆底都漏光啦!”
“漏、漏了好啊!”常松急中生智,“透、透气!葱就喜欢漏的!”
李红梅夺过盆塞进麻袋:“行啦!知道你船上的铁锚都能修,这破盆就别惦记了!”她手指飞快地打结,麻绳勒进旧棉被里,像捆住一段发霉的往事。
常松盯着她后颈散落的碎发说:“红、红梅!咱新家有院、院子!你想种啥就种啥!”
空气静了一瞬。英子看见妈妈的耳朵慢慢红了,比常叔的还红。
有些承诺像这破盆,即便漏了底,也要硬着头皮往下种。中年人的爱情,不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倔强?
常松又跑到门口吭哧吭哧地捆被子,军绿色的行李绳在他手里笨拙地绕来绕去,活像在给一头不听话的瞎熊在打包。
“这、这被褥得捆紧点,路上灰大……”他话没说完,手一滑,绳结散开,棉被“嘭”地摊开,差点把他整个人罩在里面。
李红梅没笑他,蹲下身,轻轻拉住绳头:“不是这样死的。要这样,绕过去,再从这个圈里穿过来。”她的手指粗糙却灵巧,几下就系出一个结实漂亮的结。
她的手指在绳结间翻飞,像是要把这些年的颠沛流离都系成一个结实的疙瘩。女人啊,吃过苦的手,连打结都比别人利落。
常松看着那双比自己小一倍却布满茧子的手,喉结滚动了一下,耳朵根悄悄红了。“哎,还是、还是你厉害。”他憨憨地挠了挠后脑勺,像个做错事的大男孩。
他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皂角味,混着屋里陈年的烟火气,心里突然涨得满满的,又酸又软。
这个四十岁的大男人,在她面前总像个毛头小子,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穷人的爱情不需要钻戒,一个死结就是最好的婚书。那些捆过苦难的绳子,终于捆住了两个人的余生。
英子抱着自己的旧书包,看着妈妈和常叔。妈妈好像不一样了,背挺直了些,脸上偶尔会闪过一种叫“轻松”的东西。
她心里有点慌,像揣了只扑腾的兔子,要离开这个刚有一点热呼气的家,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家,是好事吗?她不知道。
英子发现,母亲的背影似乎比以前松快了些,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
原来幸福不是得到了什么,而是终于可以不再害怕失去。
她心里那点慌,突然就落了地。她悄悄走过去,把自己冰凉的小手塞进常叔粗糙的大手里。
常松的身体猛地一僵,仿佛接住的不是一只手,而是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
他宽厚的掌心先是本能地蜷缩了一下,然后缓慢而坚定地将那只小手完全包裹起来。
三双手就这样叠在了一起——粗糙的、布满茧子的、细嫩的。像一个最原始的盟约。常松的掌心很烫,烫得李红梅想抽手,却又贪恋这点温度。
英子看着交叠的手,突然红了眼眶。她终于明白,家不是一座房子,而是几个人愿意把命运系在一起的决定。
她知道,有常叔在,蒲大柱再也不敢来砸门了。
“妈,”英子小声开口,打破一室略显尴尬的温馨,“咱们要走了,是不是……该去跟钰姨说一声?谢谢她,也把房子退了。”
李红梅顿了一下,点点头:“是该去。租了人家房子这么久,承她情。”她想起钰姐,那个同样独自带着孩子、眉宇间总带着点愁绪和傲气的南京女人。同是天涯沦落人,却又那么不同。
常松立刻站起来:“去、去!我开车送你们去!正好,把这些、这些零碎先搬上车?”他指的是墙角那几个捆好的编织袋,里面是锅碗瓢盆和零星家当。
“不急,”李红梅垂下眼,“先去跟钰姐说说话。英子,把橱柜里那包红枣糕拿来,给你钰姨带去。”
马路的对面,几栋新建的小洋楼在残雪中显得格外醒目。周也家就在其中一栋里。
午后阳光透过玻璃窗,暖洋洋地照在铺着钩花桌布的茶几上。
钰姐,穿着件藕荷色的羊毛开衫,正窝在沙发里翻一本《上海服饰》。
她是南京秦淮河边长大的姑娘,嫁到安徽这小县城十几年,依旧保持着喝下午茶的习惯——虽然她现在捧着的是速溶咖啡。
此刻,她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些许慵懒。
周也盘腿坐在地毯上,对着小霸王游戏机噼里啪啦地按着游戏手柄,屏幕上的魂斗罗上下翻飞。
“死了死了!我操!”周也懊恼地叫了一声,把游戏手柄一扔,身子往后一倒,“没劲!”
“活该!谁让你一天到晚就知道打游戏?”钰姐眼皮都没抬,“书也不看,功课也不做,考不上高中,我看你怎么办?送去当学徒,学个剃头手艺算了。”
“妈——你怎么又来了!”周也翻了个身,面向他妈,“哎,妈,我跟你说,这次跟英子去小沟村——”
“英子,张军,天天就知道他几个。”钰姐放下杂志,语气里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意,“英子,她那个妈,不是给他找了个新爸爸?那个跑船的,看着人高马大那个?”
“常叔人可好了!”周也一骨碌坐起来,“英子和张军的老家那屋子,墙裂的口子能塞进拳头,风呜呜往里钻,跟哭丧似的,英子那个爸,真不是东西!还好有常叔护着她们了……”
钰姐听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微妙地刺了一下。她也是一个人带孩子,其中的艰辛自己知道。李红梅命苦,但似乎……又比她多了点运气?那种混杂着同情、理解,又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的情绪,像细小的藤蔓悄悄缠绕上来。
她打断儿子:“人家现在有新依靠了,要你瞎操什么心?操好你自己吧!回回考试中不溜秋,我都替你愁得慌!”
“我怎么瞎操心了?英子是我朋友!”周也梗着脖子,“她好像要搬家了,跟他妈去常叔叔家!”
钰姐眼皮都没抬:“搬就搬呗,难道要八抬大轿请你去放鞭炮?”
游戏机里发出“GAmE oVER”的声响。钰姐终于放下杂志:“你最近寒假作业写完了吗?英语磁带听了吗?”
周也梗着脖子:“常叔掰铁锹可厉害了!啪一下就断了!”
“掰铁锹能当饭吃?”玉姐冷笑,“你期中数学考几分?掰手指头算得清吗?”
“叮咚——叮咚——”
“钰姐,过年好。”李红梅微微笑着,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却似乎多了点底气。
“哎哟,红梅啊!快进来快进来!还有英子,就两天不见的功夫!长高了不少嘛!这位是……”钰姐的目光落在常松身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