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暑假
日头毒得能把马路晒出油来,踩上去软塌塌的粘鞋底。
树叶子都打了卷儿,知了趴在榆树上没命地叫,声音锯子似的拉得人耳根子疼。
巷口大黄狗趴在阴凉地里吐舌头,肚皮一起一伏,热得连尾巴都懒得摇。
卖冰棍的老太太蜷在树荫下,泡沫箱盖着厚棉被。
那棉被油腻发黑,却像是揣着个冬天的梦,一掀开,冷气白蒙蒙的就扑到脸上,是夏天里最神奇的魔法。
“热死啦热死啦!王强,你家空调开几度啊?”周也四仰八叉地瘫在王强家客厅的竹凉席上,背心卷到胸口,露出半截肚皮。
“二十二!我爸说电表都快转疯了!”王强抱着空调出风口,他整个人都快嵌进去了,嘴里还哼哼唧唧:“空调救我狗命啊!周也你快来试试,这风——嘶——像不像仙女吹气?”
周也一个骨碌爬起来,挤过去半边身子:“让我蹭蹭!哎哟喂,这凉风,比吃十根赤豆棒冰还痛快!”
幸福就是空调吹后脑勺,冰棍滴在肚皮上,痒痒的,凉凉的,让你又想笑又想哭。
两人正抢着风口,王强妈齐莉在厨房吼了一嗓子:“小强!空调开这么低,电费你出啊?”
王强吓得一哆嗦,赶紧把温度调到26度,压低声音:“嘘——我妈耳朵比顺风耳还灵!”
周也咂咂嘴:“哎!我家那个华宝空调,一开起来像拖拉机,制冷还慢。”
“知足吧你!好歹是‘拖拉机’,英子姐家就一吊扇,呼啦呼啦吹热风,我上次去,看见常叔汗珠子滴地上都能‘刺啦’一声冒烟儿!”
王强扭过头,“诶,说起来,常叔海上回来了吧?证领了没?”
“没听英子说啊……都回来三天了。”
与此同时,常松家那小院里,吊扇确实在徒劳地转着,搅动的空气都是滚烫的。
葡萄架是新搭的,叶子还没完全爬满,稀稀拉拉的遮不住毒日头。
常松光着膀子,黝黑的脊背上全是汗,亮晶晶的。
他手里拿着锤子钉子,正跟一个歪了的架子较劲,乒乒乓乓,心浮气躁。
常松手里的锤子每敲一下,心里的烦躁就多一分。钉子歪了,他也跟着歪了心思。
这葡萄架就像他和红梅的关系,看着搭起来了,其实还缺几根关键的榫卯。
李红梅看着常松汗涔涔的背影,心里那点不安像水渍一样越洇越大。
女人的心思,像六月天的云,太阳底下亮堂堂,可指不定哪片后面就藏着雨。
他回来三天了。船上的辛苦钱也交了家用。对她和英子,还是那样,甚至更小心了些。可就是……绝口不提领证那茬。
男人的承诺,像搁浅的船,看得见,却总也等不到它起航的日子。
“他是不是后悔了?”李红梅心里咯噔一下。“嫌我年纪大了?嫌我带个拖油瓶?还是嫌我……那天晚上没把他推开?”
她脸上有点烧,手指绞着碗边,冰凉的碗壁也降不下那点躁。
歇会儿吧,喝点绿豆汤,冰镇的。李红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声音很轻。
常松回头,抹一把脸上的汗,咧嘴笑:“哎!就好!”他接过碗,仰头咕咚咕咚灌,喉结剧烈滚动。喝得太急,绿豆汤顺着嘴角往下淌,混着胸口的汗。
李红梅看着他,心里那点念头更压不住了。“他是不是只想搭伙过日子,根本没想长远?男人都这样,得了实惠就不想负责任了?”
她越想越不是滋味,眼圈有点发酸,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葡萄藤。
“那个……”两人同时开口。
“你说。”常松把空碗放下,眼神有点躲闪。
“没、没啥,”李红梅扭开头,“就是……天太热了,要不……明天再去派出所问问?迁户口的事……”她拐着弯提醒。
常松“哦”了一声,挠挠头,汗珠又滚下来:“不急不急,等我再歇两天,把这架子弄牢稳点,不然结了葡萄怕压塌了。”
他又抄起锤子,转过身去,后背的肌肉绷得紧紧的。
李红梅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他就是在躲!迁户口和搭架子有什么相干?他就是不想去领证!”
她咬着嘴唇,心里又酸又涩,还有点莫名的委屈,憋得难受。她转身想回屋,背影透着点僵。
常松偷偷回头瞅她一眼,心里跟猫抓似的。
他哪是不想领证?他想得要命!夜里睡不着,净琢磨这事了。可咋求呢?都这把年纪了,红梅还带个半大闺女,难道还学小年轻单膝跪地送玫瑰?想想那场景,他自己先起一身鸡皮疙瘩。
被邻居看见,尤其是被张姐那大嘴巴看见,还不得笑话半年?
可他心里又觉得亏欠红梅。人家跟了自己,不能悄无声息的搬一块住就没下文了?
总得有个仪式,哪怕就请两桌亲近的人吃顿饭呢?他常松的女人,不能受这委屈。
他这几天憋得不行,就是在琢磨这个,怎么开口,怎么办,买点啥……越想越乱,锤子差点砸手上。
“红梅……”他又叫住她。
李红梅站住,没回头,心提了起来。
“那啥……明天……明天我想去趟市里。”常松憋出一句。
去市里?一个人去?李红梅心里一凉:“去干啥?”
“就、就看看……随便看看……”常松编了个理由,舌头有点打结。
他其实是想去市里的金店看看戒指。电视里都演,求婚得用戒指。
李红梅的心彻底沉了下去。“随便看看?呵。”她嗯了一声,声音淡得像片影子:“去吧。”说完就进了屋。
希望这东西,是肥皂泡,吹得越大,破灭时越无声,却越揪心。
常松听着房门轻轻合上的声音,懊恼地一锤子砸在葡萄架上,架子晃了两晃。他这张破嘴!
男人啊,不怕大风大浪,就怕女人眼底那点失望。
屋里,李红梅靠在门板上,外头吊扇的嗡嗡声和常松偶尔的敲打声传进来,显得屋里更静了。
她看着这间渐渐熟悉的屋子,心里空落落的。“是不是……终究还是不行?”
院外突然传来王强的大嗓门:“英子姐!快开门!组织上来人了!还带了冰棍!”
紧接着是周也的声音:“常叔!歇会儿吧!天太热了!”
英子跑去开门的声音,孩子们叽叽喳喳涌进来的声音,瞬间打破了小院的沉闷和屋里令人窒息的安静。
李红梅赶紧抹了下眼角,深吸一口气,脸上挤出笑,拉开门走出去:“都来了?快进来吃冰棍,别化了。”
常松也赶紧放下锤子,有点局促地招呼:“快、快屋里坐,外头热。”
周也一马当先冲进来,手里拎着塑料袋:“常叔!红梅婶!我妈去喝喜酒了,把我轰出来了,我来你家蹭饭!我带了大前门烟给我叔!”他说着就把一盒烟塞常松手里。
王强跟在后面,拎着个西瓜:“我妈让拿来的,说冰箱里冰的,甜。”
周也举着化了一半的冰棍喊:“英子!快张嘴!给你滴点糖水!”
英子躲闪不及,橙色的糖水滴在下巴上,王强立刻起哄:“快看!英子姐流哈喇子了!哈哈哈”
常松终于笑出声,用汗巾甩王强:“小兔崽子,找揍呢?”
李红梅忙递纸巾,英子擦着脸嘟囔:“王强你再这样,我就告诉你妈你英语考38分!”
“姑奶奶饶命!”王强直接鞠躬,“我请你吃小浣熊干脆面!带水浒卡的!”
王强已经自来熟地搬了小马扎坐到吊扇底下,仰着头吹风,嘴里还不闲着:“常叔,你这葡萄架搭得不行啊,歪了,一看就不结实!等我爸回来,让他来帮你弄,他可厉害了!”
常松尬笑:“哎,好,好……”
周也凑到英子边上,小声问:“英子,咋感觉……气氛怪怪的?”
英子摇摇头,她也不知道。但她看见妈妈眼圈好像有点红。
李红梅忙着给大家分冰棍,掩饰着情绪:“快吃快吃,都滴答水了。”
周也啃着冰棍,眼珠子一转,话匣子关不上:“常叔,你这次出海挣大钱了吧?是不是得请客啊?我听说市里新开了家肯德基!要不你带红梅姨和我们去开开洋荤?顺便把证领了呗?”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