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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梅和常松刚上车,隔壁院的张姐就像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猛地拉开后驾的门,嗓门亮得能穿透一条街:

“哎哟!常松!送媳妇上班啊?可让我逮着了!捎我一段捎我一段!正好我也去厂里!”

她也不等答应,麻利地挤上了车,一屁股坐在红梅旁边,车身都跟着晃了一下。

常松刚发动车子,还没挂档,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出搞得有点懵,手忙脚乱地又踩回了刹车。

张姐才不管这些,坐稳了就扭过身子,眼睛像探照灯似的在常松和红梅脸上来回扫,挤眉弄眼地笑:“前天院里闹那么大动静,我听着心都揪紧了!咋样了?事儿……平了?”

她话里有话,眼睛瞟向红梅,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打量。

红梅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没吭声。

家丑不可外扬,更何况是这种难以启齿的事。

常松脸上有点挂不住,嘿嘿干笑了两声,搓了搓方向盘:“没啥事儿了,张姐。劳您惦记了。”他试图含糊过去。

“没啥事儿?”张姐嗓门又拔高一度,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发出清脆一声响,“你小子别想糊弄我!我可都听见了!老头子骂得那个难听哟……哎哟喂,我这外人听着都扎心!红梅,你可受大委屈了!”

她这话看似同情,却像一把刀子,精准地掀开了红梅刚刚结痂的伤疤。

红梅的脸瞬间白了,头垂得更低,肩膀微微缩了起来。

常松心里一刺,眉头拧成了疙瘩,语气不由得硬了几分:“张姐!过去的事儿了,不提了!”

张姐像是才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轻轻拍了自己的嘴一下:“瞧我这张破嘴!没把门的!该打!红梅,姐没别的意思,姐就是心疼你!”

有些人的关心,像夏日的蚊虫,嗡嗡作响,绕着你飞,最终目的却是想吸你一口血,或者至少,留下一个痒痛的红包。

她亲热地揽住红梅的肩膀,语气又转为亢奋,“不过现在好了!雨过天晴了!常松,你跟姐说句实话,证儿领了没?这事儿可不能含糊!得给红梅和英子一个交代!”

常松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手心冒汗。

领证的事,他还没想好怎么对外说,尤其是对张姐这样的大喇叭。

他怕消息传到大伯耳朵里,再掀起滔天巨浪。可不说,又觉得对不起红梅。他吭哧着,脸憋得有点红。

常松那含糊的态度,像一滴冷水滴进她刚有点温热的心窝里。

她抢先开口,声音不大,却用尽了力气:“张姐,我们的事,自己心里有数。谢谢您关心了。”

这话既是说给张姐听,也是说给常松听,更是说给自己听。

日子是关起门来自己过的,其中的酸甜苦辣,外人嚼不碎,自己也咽得下。

这话软中带硬,把张姐后续一连串的问话都给堵了回去。

张姐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红梅会这么直接地挡回来。

她讪讪地笑了笑,收回手:“哎,有数就好,有数就好……姐也是为你们高兴……”眼神却闪烁了几下,似乎在琢磨着什么。

车里的气氛一时有点尴尬。只有发动机的轰鸣声和窗外街市的嘈杂。

常松暗暗松了口气,感激地看了一眼红梅,赶紧挂上档,车子缓缓驶出小巷,汇入清晨的车流。

张姐安静了没一会儿,又忍不住了。

她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车里人听:“唉,这年头,过日子真难啊。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红梅你是苦尽甘来了,常松是个实在人。不像我们家那口子,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挣不了几个钱,屁事还不管……菜价天天涨,真是要活不起了!”

常松和红梅都沉默地听着。常松是插不上话,红梅是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

车子快到服装厂时,张姐突然又想起什么,猛地一拍前排座椅:“对了!常松!证儿领了,酒席可得办!必须得办!不然我们这些老街坊邻居可不答应!红梅跟你,不能悄没声息的!得让大家都沾沾喜气!到时候姐给你张罗!保证热热闹闹的!”

常松头皮又是一紧,只能含糊地应着:“哎,再说,再说……”

车子终于在服装厂门口停下。红梅像是解脱一样,立刻去拉车门。

红梅勉强笑了笑,抽出手:“张姐,我们快迟到了。”说完,拉开车门下了车。

常松也赶紧下车,想跟红梅说句什么,红梅却只是冲他轻轻点了点头,眼神复杂,然后便转身和张姐一起走向厂门。

常松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混在一起,堵得慌。

他站在原地,直到红梅的身影消失在厂门口。

这婚结的,怎么就像打了一场仗,而且这仗还没打完。

家里,英子送走了妈妈和常叔,看着一下子安静下来的小院,长长地舒了口气。

她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撸起袖子就开始收拾。

先是把碗筷洗得锃亮,归置好。然后打来一盆清水,投了抹布,从窗台到桌角,从柜面到门框,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擦完又拿起拖把,将屋里屋外的地砖拖得光可鉴人。

忙活完这一通,她额前的碎发都被汗水打湿了,贴在光洁的额头上。

脸颊红扑扑的,透着健康的朝气。她甩掉拖鞋,光着一双白净的脚丫子,啪嗒啪嗒跑到客厅,“啪”一声打开了吊扇。

吊扇吱呀呀地开始旋转,带来阵阵凉风,吹干了她身上的汗意,舒服得她每个毛孔都张开了。

她把自己摔进沙发里,满足地叹了口气。跑到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个西瓜,手起刀落,“咔嚓”一声脆响,红瓤黑籽,汁水饱满。

她挖了最中间、最甜的那一块,迫不及待地送进嘴里,冰凉清甜的滋味瞬间弥漫开来,幸福得她眯起了眼。

打开那台14寸的小电视,里面正重播着《西游记》,孙悟空正和银角大王斗法。英子看得津津有味,脚丫子跟着剧情一翘一翘。

看了会儿,她觉得一个人有点没劲,抓起茶几上的电话,熟练地拨通了周也家的号码。

“喂,周也,干嘛呢?”

“写作业?别写了,来我家玩啊!有冰西瓜!”

“嗯!快点啊!”

挂了电话,她又打给王强。

电话几乎是秒接,那边传来王强元气十足又狗腿的声音:“英子姐!有何指示?”

英子憋着笑,故意拉长腔调:“王强同志——本小姐今日御厨心情好,中午打算施展失传已久的兰州拉面大法,还冰镇了半个沙瓤大西瓜……唉,就是缺两个抢饭的……”

话没说完,电话那头就传来王强激动到破音的吼声:“占住!英子姐!给我占住!西瓜心给我留着!面多下点!我骑车马上到!十分钟!不!五分钟!” 紧接着就是一阵叮铃哐啷和忙音。

英子拿着话筒,想象着王强那火烧屁股的样子,笑得在沙发上直打滚。

挂了电话,她心情大好,继续歪在沙发上看电视,脚丫子跟着片头曲的节奏晃悠。

十四五岁的少女,身形已经有了柔和的曲线,穿着简单的棉布裙,小腿纤细匀称,浑身散发着一种青春特有的、不加雕饰的美。

“咚咚咚!”院门被敲响了,声音有点急,不像周也王强平时的动静。

英子眼睛一亮,以为是他们来了,雀跃着跳下沙发,赤着脚丫子就跑去开门,声音里都带着笑:“来啦来啦!你们俩谁啊这么快……”

门一开,外面的阳光刺得她眯了一下眼。门口站着的,却不是她熟悉的任何一个伙伴。

是一个陌生的中年女人。黑瘦,身上一件半旧不新的碎花衬衫,洗得有些发白,袖子挽到手肘,露出晒得黝黑的胳膊。

头发草草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额角和脸颊。她脸上带着一种疲惫和一种锐利的、探究的目光,正上下打量着英子,那眼神像刀子一样,刮得人很不舒服。

英子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警惕和疑惑:“你是谁呀?找谁?”

那女人——常莹——像是没听见她的问话,目光越过英子的肩膀,贪婪又快速地扫视着院子,以及敞开的堂屋门里的景象。

她也不答话,一侧身,竟然直接从英子旁边硬挤进了院子!

“哎!你干嘛呀?你怎么随便进人家门?”英子有点急了,跟在她后面,声音也提高了。

常莹这才停下脚步,回过头,用那种审视的目光再次上下扫视英子,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我是常松他姐!我来我弟弟家,还得经过你批准?”她的语气又冲又硬,带着一股莫名的火气。

英子一听是常叔的姐姐,心里虽然还是不舒服,但礼数不能丢,勉强压下火气,客气地喊了一声:“姑姑。”

常莹却像是没听见这声称呼,理都不理,扭头就径直往屋里走。

她的眼睛像探照灯,扫过客厅的电视机、冰箱、转着的吊扇,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她脚步不停,竟直接走到主卧门口,朝里张望——看见里面收拾得整齐的床铺和衣柜。接着,她猛地转身,几步就跨到了英子的房间门口。

当看到房间里那张崭新的白色欧式铁艺床、配套的书桌书架时,常莹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胸口剧烈起伏。

恨,常常不是源于自己一无所有,而是看见别人有,而自己认为那本该属于自己的。尤其是自家碗里的肉,落在了别人嘴里。

“崭新崭新的!这得花多少钱?!常松他可真是舍得啊!对一个外姓带来的丫头片子这么下本钱!我爹妈省吃俭用把他拉扯大,家里那三个亲外甥,穿的都是别人给的旧衣服,睡的是吱呀响的破板床,写字都得趴在炕沿上!他倒好,把钱全撒给外人了!这心里还有没有点自家人了?!良心都被狗吃了!”

英子看着她这副在自己房间里东瞅西看、还一脸愤懑的样子,心里的火气“噌”地就冒上来了。

她走过去,挡在常莹和她的书桌之间,小脸绷得紧紧的,声音也冷了下来:“你看够了没有?这是我家我的房间!请你出去!”

常莹被她的气势唬了一下,随即那股邪火更旺了。

她刻薄地撇撇嘴,语气酸得能滴出水:“你的房间?哼,小丫头,摆谱摆得挺像那么回事儿!这屋里哪一样不是常松挣钱买的?你才来几天啊?就真当是自己家了?”

英子到底年纪小,被这话气得脸通红,但她毫不退缩,身高已经接近一米七的她,挺直了脊梁,目光直视着常莹:

“常叔愿意给我买,我妈愿意让我住!这就是我的家!不像有些人,不请自来,进门就东翻西看,一点礼貌都不懂!”

“你……”常莹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骂得一愣,随即脸色铁青,“你个有人生没人养的小蹄子……”

“你才没人养!”英子不等她骂完,直接吼了回去,眼泪气得飙了出来,话却像刀子一样扔过去。

“你跑到别人家里像贼一样东看西看就有教养了?!你骂人啊!你再骂一句试试!我告诉你,这就是我家!你嫉妒得眼珠子发红它也是我家!你出去!现在!立刻!滚!”

她一边吼,一边使劲地把常莹往门外推搡。

这一刻,什么礼貌、什么姑姑,全都被烧成了灰。

她吼出的每一个字,扞卫的都是这个刚刚暖热乎、绝不准许任何人踹上一脚的家!

常莹被英子骂得愣在当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她万万没想到这个小丫头片子这么烈性。

院门外,隐约传来了周也和王强吵吵嚷嚷、由远及近的声音。

常莹咬碎了后槽牙,把这口恶气硬生生咽了回去。她狠狠剜了英子一眼,眼神像淬了毒的针。

“行……你真行……咱们走着瞧!”

她扔下这句话,猛地转身,几乎是撞开门冲了出去,与正进门的周也王强擦肩而过。

英子站在原地,胸口还在剧烈起伏,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和坚定。

周也和王强看着哭着却又像个小战士一样的英子,又看看那怒气冲冲消失的背影,全都懵了。

“英子姐,咋……咋啦?”王强小心翼翼地问。

风从敞开的院门吹进来,吹动了英子的头发。

她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脸,混着泪水和决绝。

成长有时就在一夜之间,用一腔愤怒烧掉怯懦,用两行热泪浇铸坚强。

周也和王强愣在原地,不敢出声。

桌上的西瓜还散发着清甜凉气,电视里的孙悟空还在大战银角大王。

但有些东西,不一样了。那个需要妈妈哄睡的小姑娘,在自己划定的战场上,打完了人生的第一场保卫战。

硝烟散去,心里某个地方,有些东西碎了,有些东西却前所未有地坚硬起来。

生活从未许诺过持续的晴天,它只是一次次地把人推上擂台,告诉你:拳脚在这里,哭完了,就接着打。

院子里的蝉,叫得声嘶力竭。这个夏天,注定漫长。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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