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像刀子,瞬间捅破了那层窗户纸。整个车间的机器声都仿佛低了下去,所有耳朵都竖了起来。
郑彩菊脸一下子白了,随即涨得通红,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尖叫起来:“张春兰!你放屁!你血口喷人!你哪只眼睛看见了?你个烂嘴的泼妇!自己男人没本事下岗了,就眼红别人!”
“我眼红你?我眼红你卖屁股?”张姐被骂到痛处,眼睛都红了,还想扑上去撕扯,“老娘就是饿死,也干不出你那下作事!”
生活的艰难像砂纸,早已把人的脸皮打磨得粗糙不堪,唯有在互揭伤疤时,才能感受到那底下从未愈合的血肉模糊。
红梅赶紧冲过来死死抱住张姐:“张姐!张姐!别说了!不值当!为这种人生气不值当!”
郑彩菊的脸瞬间由红变紫,再由紫变青,她像是被扒光了衣服扔在雪地里,羞耻和愤怒让她彻底疯了。她尖叫一声,像头发狂的母兽一样朝张姐扑过去!
“张春兰!我撕烂你的臭嘴!让你满嘴喷粪!”
旁边的人赶紧七手八脚地去拦,车间里顿时乱成一团。线轴被撞翻,滚了一地。缝纫机也停了,只剩下女人们尖利的叫骂、劝解和拉扯声。
郑彩菊被人拉着,还在拼命往前挣,头发散了,眼睛血红,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最脏的话:“……你个老贱货!活该你男人下岗!你女儿就是跟你学的!小小年纪就在外面卖!一家子烂货!臭婊子……”
张姐也被几个人拦着,她胸口剧烈起伏,眼泪终于忍不住飙了出来,不是害怕,是极致的愤怒和屈辱:“你骂!你接着骂!郑彩菊!举头三尺有神明!你干的那些缺德事,早晚报应到你孩子身上!你看王主任那个软蛋能不能保你一辈子!”
“都给我住手!干什么呢!都不想干了是不是?!”
一声怒吼从门口传来。王主任铁青着脸站在那里,显然刚才的话他听去了不少。
车间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郑彩菊压抑的抽泣和张姐粗重的喘息。
王主任眼神阴沉地扫过一片狼藉的车间,最后落在头发散乱、状若疯妇的郑彩菊和满脸泪痕、浑身发抖的张姐身上。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强压着怒火:“上班时间打架斗殴,辱骂同事!你们眼里还有没有厂纪厂规?!都不想干了就直说!外面等着进来的人多的是!”
郑彩菊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哭声立刻拔高了一个调门,带着哭腔就委委屈屈地往王主任身边蹭:“主任……您可算来了……她张春兰血口喷人,污蔑我清白……还恶毒地咒我孩子不得好死啊……”
王主任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那表情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一种被当众架在火上的恐慌和恼怒。这个蠢女人,生怕别人看不出他们有关系吗?还在这里添油加醋!
他像是被滚水烫到一样,猛地往后撤了半步,手臂极其嫌恶地一挥,不是推开,更像是要掸掉什么脏东西,厉声呵斥道:“行了!嚎什么嚎!还嫌不够丢人现眼?!”
他的目光仓惶地扫过全场,根本不敢在任何一个人脸上停留,最后只能虚张声势地瞪向最好拿捏的张姐,把一腔邪火全喷了过去:“张春兰!你也是老职工了!嘴上就没个把门的?胡说八道些什么!不想干就滚蛋!赶紧都给我干活!”
各打五十大板的和稀泥,往往是上位者最常用也最无能的手段。他谁也不敢深究,只想尽快压下事端,保住自己的乌纱帽。
张姐看着王主任那明显偏袒却又不敢表现得太过的窝囊样,看着郑彩菊那副有人撑腰的得意嘴脸,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猛地攫住了她。
张姐被红梅抱着,挣扎着,听着那些恶毒的咒骂,刚才那股拼命的气焰忽然就像被针扎破的气球,噗一下泄光了。她喘着粗气,眼泪毫无预兆地滚了下来,不是委屈,是巨大的无奈和悲哀。
她猛地推开红梅,不再看郑彩菊,一屁股坐回自己的机位前,低下头,声音嘶哑,带着浓浓的疲惫:“行了……红梅,别拦了……没意思。”
她抬手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脸,重新踩动了缝纫机。哒哒哒的声音重新响起,却比之前沉重了千百倍。
红梅看着张姐微微佝偻的背影,心里酸楚得厉害。她转向还在不依不饶骂骂咧咧的郑彩菊,那股火气直顶脑门。她刚要张口,衣角却被张姐死死拽住,拽得她生疼。
“红梅!”张姐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颤抖,“别……求你了……别惹她……”
红梅回头,看见张姐通红的眼睛里全是泪,还有那种她熟悉的、被生活打怕了的惊惶。那眼神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她的冲动。
这时,车间主任老王站在那,眉头拧成个疙瘩,:“你们来都干嘛吃的?活都干完了?赶紧干活!郑彩菊!你来我办公室一趟!”
郑彩菊立刻收了那副泼妇相,狠狠剜了张姐和红梅一眼,下巴一抬,像个得胜的将军,扭着腰肢就跟王主任走了。那鞋跟敲地的声音,嘚嘚嘚,像锥子一样扎在寂静的车间里。
机器声重新嗡嗡响起,却再也回不到之前的节奏。每个人都在低头干活,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安静和尴尬。
红梅蹲下来,看着张姐。张姐的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扎进缝纫机里,只有肩膀在轻微地抖动。那哒哒哒的针脚声,又密又急,像砸在人的心口上。
“张姐……”红梅嗓子眼发堵,声音干涩,“你刚才为啥……为啥不让我跟她吵?为啥拉我?我受不了这气!我不能看她这么欺负你!”
张姐没抬头,手指飞快地移动着布料,声音从机器噪音里挤出来,嘶哑,破碎:“吵?吵赢了又能咋样?她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不要脸了,我两个孩子还要脸呢……”
她猛地吸了一下鼻子,用胳膊肘粗暴地蹭了一下眼睛。
“红梅,姐跟你不一样。”她终于抬起一点头,眼睛又红又肿,里面是一片荒凉的疲惫,“你家常松能干,疼你,能给你撑起一片天。我家呢?老刘下岗了,天天蹲家里抽烟叹气,屁用没有!两个孩子,一个在南京,一个在北京,张嘴就是要钱!学费、生活费……哪一样不是钱?”
她的声音抖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沫子。
“我要是因为这口闲气,把工作吵没了……我们一家四口……喝西北风去吗?”
她看着红梅,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被榨干了的、深不见底的无奈。
“这口气,我得咽下去。再恶心,也得咽。为了孩子,我得把这个坑占住了!我不能倒,我倒不起啊……”
成年人的脊梁,不是不会弯,是弯下去了,还得咬着牙,把身后的老小给托住了。这口气,叫责任。
她说完了,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重新把头埋下去,只剩下那台老旧的缝纫机,还在忠诚地、沉重地响着,哒、哒、哒……一声声,砸在红梅的心上,砸在这间弥漫着纤维尘埃的、令人窒息的车间里。
红梅蹲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看着张姐花白的头发茬,看着那件洗得掉色的工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下课铃响了,清越穿透寒冷的空气,从远处的学校传来。
英子、周也、张军他们正从教室里涌出来,笑着闹着,抓起冰冷的雪团互相扔着,尖叫和笑声像一群扑棱着翅膀的鸽子,飞过高墙,零星地落进这死气沉沉的车间。
那声音太遥远,太微弱了,几乎被机器的轰鸣瞬间吞没。
青春的欢笑是救不了世的,但它像雪地里的车铃,清脆地提醒着人们:生活纵然泥泞,但总有一个角落,还闪着光。
张姐埋着头,哒哒地踩着缝纫机,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只有一滴滚烫的泪,猝不及防地落下,砸在冰冷针板上,“滋”地一声,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留下一个极小、极淡的水痕,像从未存在过。
生活从来如此,它一边给你看青春的欢腾,一边让你尝世道的苦涩。而我们能做的,就是在雪地里记住车铃的清脆,在眼泪砸落后,继续踩响那台缝纫机……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