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自行车铃和少年们的笑闹声越来越近,像一把滚烫的钥匙,猛地插进了冰封的锁孔。
门内的红梅一激灵,手脚并用地爬起,胡乱抹了把脸,冲进卫生间。
冷水扑在脸上,刺骨的寒意让她打了个哆嗦,也暂时压下了眼眶的红肿。
她对着镜子,用力扯动嘴角,练习一个看起来不那么僵硬的微笑。不能让孩子看见,不能。
“妈!我回来啦!累死啦!”英子哼着歌,裹着一身寒气撞开门,脸颊冻得红扑扑,眼睛亮得像星星,“今天我们吃了炸串,王强那个傻子……”
她的声音在看到红梅从厨房出来的瞬间,戛然而止。
红梅系着围裙,手里拿着棵白菜,脸上堆着笑:“回来啦?炸串那东西油大,少吃。妈晚上给你炒白菜粉条,再馏点馒头……”
英子脸上的兴奋慢慢褪去,她仔细地看着妈妈。
头发梳得整齐,但鬓角有点湿。笑容弧度标准,但眼睛里没有一点光,像蒙了一层灰。话比平时多,却透着一股刻意的热闹。
“妈,”英子走过去,接过她手里的白菜,声音低了下来,“你怎么了?”
“没怎么啊?挺好的。”红梅转身去拿粉条,避开她的目光,“就是有点累。厂里活儿多……”
话音未落,院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张姐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眼睛红肿,头发比下午打架时更乱,嗓门又哑又亮,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劲儿:
“红梅!我跟你说,这日子没法过了!老刘那个挨千刀的!他敢跟我提离婚!他凭什么!要不是他没用,我俩至于在厂里受那份窝囊气吗?我们会开除吗……颠三倒四的,把下午的事全部说出来了……”
说完,她才猛地刹住车,看到站在一旁的英子,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但情绪上头,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只是压低了点声音,对着红梅咬牙切齿:“反正!离就离!谁不离谁是孙子!我就是出去捡破烂,也不受他老刘家这口腌臜气了!”
红梅急得直冲张姐使眼色,嘴唇无声地动着:“孩子……英子在……”
张姐这才后知后觉地看向英子,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一屁股瘫坐在旁边的凳子上,捂住了脸。
英子手里的白菜掉在了地上。
她看看失魂落魄的张姨,又看看强装镇定却手指发抖的妈妈。工厂、打架、开除、离婚……这些词像冰冷的子弹,一颗颗击中她。
“妈……”英子的声音有点发颤,“张姨说的是不是真的?你们……被开除了?因为下午打架?”
红梅的伪装瞬间碎裂。她低下头,肩膀垮了下来,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
英子愣了几秒,一股火气猛地从心底窜起,烧得她头皮发麻。
她不是难过,是愤怒!凭什么?!她妈妈和张姨是最好的人,凭什么被欺负成这样?!
她猛地抬起头,眼神又亮又冷,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狠劲和坚定:“他们凭什么?!妈!张姨!这不是你们的错!是那个郑彩菊先骂人!是那个王主任不分青红皂白!我们不能这么算了!绝对不能!”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小锤子一样砸在冰冷寂静的空气里,砸得红梅和张姐都抬起了头,愣愣地看着她。
苦难像一盆冷水,泼在不同人身上,反应各不相同。有人被浇熄了心火,有人却被激出了骨头里的滚烫。英子显然是后者。
“对!不能这么算了!”张姐像是被点燃了,猛地站起来,“老娘跟他们拼了!”
“拼什么拼!咱们拿什么跟人家拼?”红梅拉住她,眼泪又下来了,“算了,我们找其他工作吧……”
英子转身冲回自己房间,砰地关上门。抓起桌上的红色电话听筒,手指因为愤怒和激动有些发抖,用力拨通了周也家的号码。
“喂?”周也懒洋洋的声音传来,背景里还有游戏音效。
“周也……”英子刚叫出名字,妈妈下午受的委屈、妈妈的眼泪、张姨的绝望、还有那股无处发泄的愤怒,猛地冲上鼻腔,声音瞬间就带上了哭腔,“呜……周也……”
电话那头游戏音效瞬间消失:“……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说话!”周也的声音一下子绷紧了,懒散全无。
“我妈……我妈和张姨……被厂里开除了……因为那个坏女人……呜……”英子抽噎着,语无伦次,“他们欺负人……周也……我想见你们……现在就要……呜……”
“位置。”周也的声音冷得掉渣。
“你家……能去你家吗?”
“好!”
“等着。十五分钟。”电话被干脆利落地挂断。
英子又立刻打给王强家,几乎是吼着重复了一遍:“王强!我妈出事了!立刻!马上!去周也家开会!把张军也叫上!骑车去学校喊他!快点!”
王强在那边愣了两秒,然后嗓门炸开:“我操!谁他妈敢动我梅姨?!英子姐你等着!我就是扛也把军哥扛过去!”
少年的友谊没有那么多权衡利弊,你哭了,我就认定你受了天大的委屈。你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
十五分钟后,周也家楼下。
周也已经等在门口,穿着黑色羽绒服,脸色阴沉,看到英子跑过来,一把拉住她胳膊上下打量:“你没事吧?”
英子眼睛还红着,但已经没了眼泪,只剩下狠劲:“我没事。是我妈有事。”
王强骑着车,像一阵风似的冲过来,后面跟着一路狂奔、气喘吁吁的张军。王强刹车踩得轮胎吱嘎响,张军脸都冻白了,一口口呵着白气,一脸懵地被王强拽过来。
“快……快……英子,周也……”张军上气不接下气,“强子说阿姨出事了……我在自习室看书呢,就被他拖出来了……咋、咋回事啊?”
四人冲进周也的房间,暖气很足,但气氛却像绷紧的弓。
“到底怎么回事?!哪个王八蛋干的?!”王强一脚踹在椅子上,气得像只炸毛的斗鸡。
张军手足无措地站着,脸色比刚才更白,拳头攥得紧紧的,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会干着急。
英子快速地把事情说了一遍,从郑彩菊的污言秽语到车间的厮打,再到王主任的不分黑白直接开除。
王强听得哇哇乱叫:“我操!太坏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张军听得面红耳赤,呼吸急促,猛地一拳砸在自己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气得浑身发抖,却依旧憋不出一个脏字。
周也一直没说话,靠在书桌上,眼神冷得吓人,手指无意识地捏着一支笔,越捏越紧。
“不能就这么算了!”英子看着他们,眼神灼灼,“我妈和张姨不能白受欺负!必须让那两个坏人付出代价!”
“对!付出代价!”王强挥舞着拳头,“也哥!你说怎么办?咱们是去砸玻璃还是套麻袋打闷棍?我都行!”
周也把笔往桌上一扔,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抬起眼。
“打闷棍?那是小孩子把戏。”周也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股狠劲,“擒贼先擒王?放屁!打狗就得让主人痛!那女的不是有男人吗?告状就要告到她男人那里去!”
他看向英子,眼神锐利:“回头打听好了,去告诉她丈夫,他老婆在厂里跟王主任搂搂抱抱,全厂都看见了,现在被开除了,正在厂门口哭呢!添油加醋会不会?就看哥们儿几个的了。”
王强眼睛瞬间亮了,猛地一拍大腿:“我操!也哥!高啊!杀人诛心啊!这招太他妈狠了!我喜欢!”
张军也抬起头,眼神里有了光,虽然还是紧张,却重重地点了点头。
英子看着周也,心里那块冰像是被猛地敲碎了,涌出一股滚烫的暖流和底气。“周也……”
“你别管了。”周也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这事交给我们。你回家陪着阿姨。王强,张军,走!”
“得令!”王强摩拳擦掌。
张军也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背。
三个少年像一阵风似的冲出门,跨上自行车,猛地蹬入暮色之中。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