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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停了,夜却更冷了。

红梅拖着步子回到家,院子里黑漆漆的,只有积雪反射着一点惨白的光。

英子还没回来,去给周也过生日了。也好,她这会儿实在没法对着女儿强装笑脸。

屋里冷得像个冰窖,炉子早就熄透了。她也没心思再生火,摸索着开灯,昏黄的灯光洒下来,照着她一张失魂落魄的脸。

她没脱棉袄,也没换鞋,就那么直接瘫坐在客厅的椅子上,身体沉得像是灌满了铅。

脑子里嗡嗡作响,车间里的一幕幕反复回放——老赵冰冷的脸,张姐绝望的哭求,还有那最后钉在她背影上的、怨毒的眼神和咒骂。

胃里堵得厉害,一口东西都不想吃,喉咙里像是塞着一团棉花,喘气都费劲。

她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张姐介绍常松给她时,那爽朗热情的笑;想起自己刚进厂啥也不会,是张姐手把手教她;想起两人一起加班,分吃一个冷馒头,互相打气说日子总会好起来……

那些年的情分,是真的。那些相互扶持着走过的艰难岁月,也是真的。

女人的友谊,有时候比爱情更坚韧,能一起嚼碎生活的苦渣。可有时候,又比玻璃还脆,利益的针轻轻一扎,就碎得拼都拼不起来。

可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她知道自己没做错什么。留下是本能,是生活逼得她不得不做出的选择。她身后有英子,有常松飘在海上的那份牵挂,这个家不能散。

可她心里就是疼,疼得厉害。那是一种被活生生撕掉一块肉的疼。她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份工作上的伙伴,更是这几年相依为命般的姐妹情谊。

眼泪毫无预兆地滚下来,先是安静的,继而就变成了压抑不住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呜咽。她怕被别人听见,把脸深深埋进冰冷的掌心,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像个受了天大委屈却无处诉说的孩子。

委屈像滚烫的岩浆,在她胸腔里奔腾灼烧,却找不到一个出口。

她不能去骂厂里领导,不能去怪命运不公,甚至连大声痛哭一场都不敢。

生活这把钝刀子,从不直接要人命,它只慢悠悠地割着人的良心、情分和指望,直到最后那点热乎气儿都散尽,才让你看清楚,底下露出来的,不过是求生的本能,狰狞,但也实在。

她就这样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眼泪都快流干了,才筋疲力尽地抬起头,眼睛肿得像核桃。屋里死一样的寂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风刮过电线呜咽声。

她挣扎着起身,走到厨房,舀了小米淘洗干净,添上水,坐在炉子上,引燃了炉火。蓝色的火苗舔着锅底,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她看着那点火光,眼神空洞。

她得给英子煨点粥,孩子晚上回来,天冷,得吃点热乎的。

做完这一切,她像是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踉跄着回到自己屋里,连灯都没开,直接和衣躺倒在床上,拉过被子蒙住了头。仿佛这样,就能把外面那个冰冷残酷的世界彻底隔绝开来。

女人的命,像捆在一起的柴火,烧的时候噼啪作响,看着热闹,其实是在一起化成灰。如今火灭了,剩下的,就是各扫各的门前雪,各顾各的眼前冷了。

不知过了多久,院门传来响动,接着是英子轻快的脚步声和哼歌的声音。

“妈?我回来啦!”英子推开客厅门,屋里只亮着一盏昏暗的小台灯,炉子上的小铝锅冒着细微的白汽,散发出小米粥淡淡的香气。

“妈?”英子觉得有点奇怪,往常这个时候,妈妈就算睡了,也会留着大灯等她。她走到妈妈卧室门口,轻轻敲了敲门:“妈?你睡了吗?”

里面没有回应。

“妈,我进来啦?”英子推开门,借着客厅透进来的微弱光线,看到妈妈面朝里躺着,被子裹得严严实实。

“嗯……回来了?”

红梅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炉子上有粥,还热着,你喝点暖暖。外面冷……妈今天有点不舒服,先睡了。你把门院关好,也早点睡。”

英子心里咯噔一下,妈妈的声音不对。“妈,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

“没事,就是累了,睡一觉就好。去吧。”红梅的声音透着疲惫,不想多言。

英子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妈妈不是说厂里没事了吗?难道又……可她看着妈妈蜷缩的背影,终究没再多问。她轻轻带上门。

回到客厅,她掀开锅盖,小米粥熬得糯糯的,香气扑鼻。她拿小碗盛了一碗,又装了一碟酱黄瓜,一起放在托盘里,端到妈妈床头柜上。

“妈,我给你盛了碗粥,你趁热吃一点再睡吧,空着肚子睡觉伤胃。”英子小声说。

被子里的人动了一下,却没转身,只是说:“……放着吧。妈不想吃。你快去睡。”

英子看着妈妈那个背影,心里酸酸的。她站了一会儿,才轻声说:“那妈你好好休息,有事叫我。”

回到自己房间,英子却没了睡意。晚上过生日的热闹和甜蜜还没完全散去,周也吹蜡烛时偷偷看她的眼神,王强抹奶油的滑稽样子,张军收到周也感谢时那如释重负的表情……一幕幕在脑海里回放,让她嘴角忍不住上扬。

少年的快乐如此简单,像肥皂泡,折射出五彩的光,却轻轻一碰就碎。他们还不知道,生活的底色,远非此刻的绚烂。

她沉浸在友情的甜蜜和朦胧的心事里,翻来覆去,过了好久才迷迷糊糊睡着。丝毫不知道,一墙之隔的母亲,正睁着眼,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眼泪无声地淌湿了枕头。

张姐拖着比红梅更沉重的步子回到家,一推门,一股浓烈呛人的烟味扑面而来。

老刘佝偻着背,坐在昏暗的灯光下,还在那吞云吐雾,脚边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桌上放着半个干硬的馒头,是他没吃完的晚饭。家里冷锅冷灶,连口热水都没有。

张姐积累了一天的委屈、恐惧和怒火,瞬间被这点燃了引信,彻底爆炸了。

“抽抽抽!你就知道抽!”

她把包狠狠摔在地上,声音尖厉得能划破玻璃,“除了抽这口死人烟你还会干什么?!家都快要散了!孩子学费没着落!我工作也快没了!你还有心思在这里当神仙?!”

老刘被吼得一愣,手指夹着烟,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又深深吸了一口,发出拉风箱一样的咳嗽声。

他曾经也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厂里的技术骨干。下岗像一把锉刀,慢慢锉掉了他的精气神和所有尊严。除了抽烟,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

他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深,眼里的光早就熄灭了,只剩下麻木。他知道自己没用,成了这个家的拖累。

“我告诉你!老刘!我下岗了!过完年就得卷铺盖滚蛋了!一分钱都拿不回来了!”

张姐哭着喊出来,声音里全是绝望,“都是李红梅!那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肯定是她在背后捣鬼!踩着我往上爬!她不得好死!”

她必须给自己这滔天的委屈和恐惧找一个出口,一个可以倾泻所有恨意的靶子。否则,这无声的绝望就能立刻把她溺毙在当场。

老刘听着,咳嗽得更厉害了。他掐灭了手里的烟,烟雾缭绕中,他看着妻子扭曲痛苦的脸,那双麻木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张姐的哭声都变成了无力的抽噎,才哑着嗓子开口,声音粗粝得像砂纸磨过木头:“……这事,怪不到红梅头上。”

张姐猛地抬头,像是没听清。

老刘慢慢站起身,走到她面前。

他比以前瘦了很多,背也驼了,但此刻却有一种异样的平静:“她不是厂长,做不了主。她也有家要养,有英子要供……她留下,没错。”

男人一旦被现实打垮,就像漏了气的皮球,再也弹不起来。可有时候,看着身边同样绝望的女人,那点残存的责任感,又会逼着他把最后一口气吹回去。

一个被生活揍趴下的男人,往往比谁都更认得清现实。他没了心气,反而看得更透。

他的话像一把刀子,慢慢割开了张姐强撑的脓包。疼,但里面的毒血流出来,人才能喘口气。她愣愣地看着丈夫,那被她骂了无数遍“没用”的丈夫。

“这些年……红梅对咱家,不错。”老刘的声音很低,却字字清晰,“常松是个实在人……她找了个好依靠。是咱家……运道不好。”

他说着,伸出手,那布满老茧和油污的手,有些颤抖地,轻轻拍了拍张姐肥胖的、因为哭泣而不断耸动的肩膀。

这个简单的动作,像是打开了某个闸门。

张姐先是僵住,随后“哇”一声,彻底崩溃了。不再是之前那种充满怨恨的哭骂,而是变成了全然的、无助的嚎啕大哭。她像一座山一样瘫软下去,被老刘笨拙地、努力地搂住。

老刘抱着她,这个跟他吵了半辈子、也过了半辈子的女人,身体肥胖而柔软,此刻却脆弱得像一碰就碎。

他生硬地拍着她的背,重复着:“哭吧,哭出来就好……没事,家垮不了……我明天就出去找活,扛大包、看大门都行……有我呢……”

一个家的顶梁柱塌了,另一根就得从废墟里把自己撑起来,哪怕歪歪斜斜,也得立着。

夫妻是什么?就是彼此的债主,也是唯一的救赎。吵不完的架,骂不完的街,可真到了要塌天的时刻,能哆哆嗦嗦扶一把的,还是身边这个你看了一辈子都嫌碍眼的人。

张姐在他怀里哭得撕心裂肺,所有的委屈、不甘和恐惧,都化成了滚烫的眼泪,浸湿了老刘破旧的毛衣领子。

她知道丈夫的话有多苍白,那点散工钱根本填不了家里的窟窿。可这一刻,这笨拙的拥抱和承诺,却比任何话语都更能安慰她。

然而,一夜的痛哭和安慰,并不能真正改变什么。

第二天在车间,红梅鼓起勇气,想凑近张姐说点什么。哪怕只是递个工具,或者一个歉意的眼神。

可张姐一看到她靠近,立刻像被蝎子蜇了一样,猛地躲开,眼神里的冰冷和恨意比昨天更甚。她故意把机器开得震天响,用巨大的噪音隔绝一切沟通的可能。

中午吃饭,红梅端着饭盒想坐过去,张姐立刻端起饭盒走到另一边,和另外几个女工挤在一起,故意大声说笑,那笑声尖锐又刺耳。

“哟,有些人啊,脸皮就是厚,踩着姐妹的血往上爬,还好意思往前凑!”一个平时就跟红梅不太对付的女工阴阳怪气地甩闲话。

“就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哦!平时姐姐妹妹叫得亲热,关键时刻插刀比谁都狠!”另一个女工附和着,眼神瞟向红梅。

闲话像冬天的风,专往人骨头缝里钻。红梅觉得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背上,把她钉在了“忘恩负义”的耻辱柱上。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被冻住了,一个音都发不出来。解释?在这种时候,解释就是最苍白的示弱。

张姐没接话,只是把头埋得更低,用力扒拉着饭粒,但那紧绷的嘴角和微微发红的眼圈,泄露了她的心绪。

伤害一旦造成,解释就是掩饰。裂痕一旦出现,越是试图弥补,那沟壑就越是深不见底。

红梅站在原地,像被人扒光了衣服扔在冰天雪地里,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有嘲讽,有怜悯,有看热闹的兴味。

她脸色煞白,手指紧紧抠着冰冷的铝制饭盒,指甲都快掐进肉里。

世上的路有千万条,可留给她的,好像总是最窄最泥泞的那一条。她只能低着头,一步一步往下走,连喊痛的资格都没有。

她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转身,走到一个无人的角落,蹲下来,一口一口地吃着那早已冰凉的饭菜。

饭菜是什么味道,她根本尝不出来,只觉得喉咙堵得厉害,每咽一口,都像吞下一块冰碴子。

世上的脏水,泼到女人身上,总是干得特别快。因为看客们乐于相信,尤其乐于相信一个漂亮女人上位,必然付出了某种不可言说的代价。

学校的礼堂里却是另一番热火朝天的景象。彩带、气球、简陋的拉花,洋溢着节日的气氛。

后台,英子和同班的七个女孩正紧张又兴奋地做着最后准备。

她们穿着统一的服装——大红色的毛衣,黑色的踩脚裤,显得格外精神靓丽。脸上扑了粉,嘴唇点了口红,虽然手法稚嫩,却洋溢着青春的朝气。

英子个头最高,快一米七了,身条抽得又细又直,皮肤白得在后台昏黄的灯光下都晃眼,睫毛长得像两排小刷子,扑闪扑闪的。她扎着高高的马尾辫,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优美的脖颈线条,像一只即将振翅高飞的小天鹅。

“哎呀,英子,你这头发扎得真好!我的老是掉下来!”张雪儿嘟着嘴抱怨。她长得娇小可爱,性格活泼,是班里的开心果。

“我帮你弄一下。”英子笑着帮她重新固定头发。

王强、周也、张军三人挤到了后台入口处看热闹。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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