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第二个周末,阳光暖烘烘地照进小院,晾衣绳上的床单透出皂角的清香。
常松在院里修理椅子,敲打声不紧不慢,透着股踏实劲儿。
红梅坐在门槛上换鞋准备去上班,目光扫过男人的背影,又落在窗下看书的英子身上,心里被填得满满的。
只是,常松从寿县回来这两天,话少了。夜里依旧黏糊,但白天常会看着她走神。
问他,只说“没啥,路上乏了”。
可红梅跟他一个被窝睡了这些年,他眉头松紧代表什么,她心里门儿清。就刚才几次,他手里的锤子举起来,却忘了要敲哪里。
大伯的老寒腿怕是更重了,不然常松不会这样。她心里记下,想着得空再多取点钱。
日子就是这样,大部分时候是刨花一样的碎屑,温暖,但轻飘飘的;偶尔才会遇到一个木楔子,紧紧嵌进生活里,让你疼,也让你更结实。
英子穿着件浅绿色的条纹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纤细的手腕。
她眼睛盯着书,心思却飘远了。
食堂那事之后,王强变得沉默了,张军过完年回来后更是拼了命学习,那股劲儿看着让人心疼。“怎么才能帮到他们呢?”她托着腮,轻轻叹了口气。
“英子。”
院门口传来低唤。是张军,穿着洗得发白的运动服,手里拎着个布袋子。
“张军?你怎么来啦?”英子放下书,笑着跑过去。
“我……那个搬箱子的活,老板不用我了。”他低下头,“说我搬得慢。”声音闷闷的,带着明显的沮丧。那份工作虽然辛苦,却是他重要的收入来源。
英子心里一紧,脸上却扬起更灿烂的笑:“哎呀,那种活不干也罢!累死个人!正好,周末没事,咱俩出去玩呗?我知道河边柳树都绿透了,可好看了!”
张军看着英子像小太阳一样的笑脸,心里那点阴霾散了些。他点点头,嘴角勉强扯出一点弧度:“好。”
两个少年一前一后走在巷子里。
英子叽叽喳喳,像只欢快的麻雀,说着班里谁的糗事,谁和谁好像有点苗头。
张军大多时候沉默地听着,偶尔“嗯”一声,目光落在英子随着步伐晃动的马尾辫上。
他心里滚过一阵酸涩的羡慕:她的烦恼是天上的云,看着厚,风一吹就散;他的烦恼是身上的湿棉袄,脱不下,捂得人浑身发冷。
他想,人和人之间,大概真有一座看不见的桥。周也生来就在桥那头,而他自己,光是为了走到桥头,就已经用尽了全部力气。风能吹散英子的烦恼,却吹不干他这件浸满汗水的湿棉袄。
走到河边,柳枝果然绿得鲜嫩,在春风里摇曳。张军折了根柳条,笨手笨脚地想编个环,却弄得乱七八糟。英子一把接过来。
张军看着她编柳环时低垂的睫毛,心跳得厉害。他忽然想起周也那辆崭新的自行车,还有他随手递给英子的进口巧克力。东西有价,可递东西时那种理所当然的底气,是他踮起脚也够不着的。
他鼓足勇气,声音发涩:“英子……你觉得……我跟周也……谁更好?”
英子手指翻飞,几下就编好了一个精致的柳环,轻轻戴在张军头上。
英子愣了一下,随即哈哈笑起来:“你们俩啊?这有啥好比的!周也臭屁得要死,你就老实巴交的!都是我好哥们儿!”她心思单纯,完全没往别处想,只觉得这问题好笑。
张军看着她毫无杂质的笑容,心里那点微弱的、刚刚冒头的火苗,像被泼了盆冷水,嗤一下熄了。他低下头,掩饰住眼底的失落,轻声说:“嗯,是没啥好比的。”
他心里清楚,有些距离,不是靠跑就能追上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埋着头,在自己那条又窄又暗的小路上,拼命往前赶。 哪怕永远也赶不上那辆疾驰的轿车,至少,不能被她回头时,落下太远。
流水线嗡嗡作响,却盖不住角落里几个女工刻意拔高的议论。
“哟,瞧见没?人家组长就是不一样,男人开上小轿车了,哪还用得着跟咱们一样死干活?”
“就是,心思早飞了呗!哪还看得上这点工钱?”
“我看呐,上次那批货出的问题,保不齐就是有人心不在焉……”
矛头直指红梅。她咬着牙,手指飞快地穿梭,只当没听见。直到车间赵主任——
一个面色严肃的中年男人,拿着一个有点瑕疵的裤子走过来,啪地扔在她工作台上。
“李红梅!你怎么搞的?这种次品也让它流下来?你这个组长怎么当的?”赵主任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刚才嚼舌根的那个胖女工立刻尖声附和:“就是!赵主任,你可要好好说说她!最近心思野着呢!谁不知道她男人天天开小轿车接她啊?夜里伺候舒服了,白天当然没精神干活!”
有些人的恨,没来由的。你过得比她好,就是原罪。你的幸福,就是照出她不幸的镜子,她恨不得砸碎了它。
血一下子涌上红梅的头顶。她可以忍受辛苦,可以忍受贫穷,唯独不能忍受这种污蔑,尤其是当着新主任的面,把她的人格踩在脚下!
她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她盯着那个胖女工,眼睛喷火:“王丽霞!你嘴巴放干净点!谁心思野?谁勾引男人?你哪只眼睛看见了?你今天不给我说清楚,我跟你没完!”
“哎呦呦!被说中了急眼了是吧?”王丽霞叉着腰,唾沫横飞,“大家看看!这就是咱们的组长!自己工作出了错,还敢耍横!不就是仗着男人有几个臭钱吗?”
红梅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手心肉里。她看着王丽霞那张因得意而扭曲的脸,脑子里嗡嗡作响。
她真想扑上去,用最脏的话骂她,用最狠的劲挠她!可是,常松的脸、英子的脸在她眼前一闪而过。她要是真动了手,跟这种人又有什么区别?这个月的全勤奖,英子念叨了好久的新球鞋……
就在这一刹那的犹豫里,她瞥见了周围。平日里一起分吃午餐的同事,有的低头假装忙活,有的眼神里甚至带着看戏的兴奋。
原来,孤立无援是这种感觉,像一个人被扔进了冰窟窿,四周的水都结成了锋利的镜子,照见的全是自己的狼狈。
“你放屁!”红梅气得浑身发抖。
赵主任厉声喝止:“干什么!都给我住手!李红梅!注意你的态度!有问题解决问题,打架像什么话!”
“我态度?她们这么污蔑人,我还要什么态度?”红梅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让它掉下来,“赵主任,那批货不是我经手的环节出的问题!你不能听她们一面之词!”
“是不是你的问题,我会调查!但现在,你先给我冷静下来!”赵主任脸色铁青。
周围的女工们或冷眼旁观,或窃窃私语,没人站出来为红梅说一句话。那一刻,红梅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
她把那泡滚烫的眼泪生生咽了回去,咸得像血。她知道这眼泪不能掉,一掉,就输了。不是输给哪个具体的人,是输给了这狗日的生活。生活能把她按在地上磨擦,但不能让她自己先认了怂。
王强家这几天异常安静。餐桌上,王强不再像以前那样风卷残云,而是数着米粒吃饭,肉菜基本不碰。
“强子,咋不吃肉?妈今天特意做的红烧肉。”妈妈齐莉担心地看着儿子。
“减肥。”王强闷闷地说。
爸爸放下筷子,看了看儿子:“减什么肥?正长身体的时候。”
“胖得像猪,被人笑话。”王强把头埋得更低,声音带着哭腔。食堂那件事,像根刺,深深扎进了他心里。
晚上,王强躲在房间里,对着镜子撩起衣服,捏着肚子上的软肉,一脸懊丧。妹妹妞妞推门进来,眨着大眼睛:“哥哥,你不开心吗?”
王强没说话。
妞妞伸出小手,摸摸王强的肚子,软软地说:“哥的肚子软软的,我喜欢靠着睡觉。哥不胖,哥是妞妞最好的哥哥。”
王强鼻子一酸,一把抱住妹妹。
这时,爸爸妈妈也走了进来。爸爸坐在床边:“儿子,爸妈知道你心里难受。但你要记住,健康快乐比什么都重要。你想锻炼身体,爸妈支持你,但别饿着自己。人的分量,在心上,不在称上。”
妈妈齐莉没说话,转身出了屋。
过了一会儿,她端进来一个碗,里面是重新热过的、油光红亮的红烧肉,特意挑的全是瘦多肥少的精品块。
她把碗放在王强手里,声音有点哑:“吃。我儿子,就是天下最好的小伙子。胖咋了?吃他们家大米了?” 说完,她扭过头,飞快地用袖子抹了一下眼角。
母爱有时候就是这么不讲道理,它才不管你是胖是瘦,是成功是失败。它的逻辑很简单:你是我的孩子,所以你饿,我就得让你吃上肉。
爸爸拍拍他的肩膀:“我儿子,怎么样都是好样的。对了,你上次不是说想帮张军找家教的活吗?我托人问到了,我有个朋友家孩子需要补初中数学,时间正好是周末,你看张军愿不愿意去试试?”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