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有点事。”红梅含糊地应了一声,声音沙哑得厉害。
她没看常松探究的眼神,低着头,径直走进厨房,说是盛饭,却站在洗碗池前,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一动不动。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地滚落下来,温热地淌过脸颊,滴落在冰冷的水池沿上。
她抬起自己那双因为长年累月劳作而关节粗大、布满茧子的手,这双手,曾经为她和女儿撑起了一片天,熬过了最难的岁月,如今却好像突然失去了战场,悬在了半空,无处安放。
常松悄无声息地跟了进来,从后面轻轻环抱住她。他没问“怎么了”,也没说“别哭了”,只是把下巴轻轻抵在她头顶,手臂收得很紧,用一种近乎笨拙的力度,传递着他的温度和支撑。
红梅的肩膀开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终于在他宽阔温暖的怀抱里,泄露出压抑了一天的、低低的哽咽。
这哽咽里,有委屈,有不甘,有对未来的迷茫,也有卸下伪装后的脆弱。
中年人的崩溃是哑剧,幕布是黑夜,观众只有自己。天亮后,戏还要照常唱下去。
夜里,躺在床上,四周一片漆黑。
红梅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模糊的轮廓,终于还是开了口:“常松,厂子……没了。破产了。那份新工作……我也没要。”
常松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黑暗中,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他立刻转过身,语气急切地,带着一种想要驱散所有阴霾的豪气:“没事!怕啥!天塌下来还有我呢!我常松还能饿着老婆孩子?我的钱不就是你的钱?存折、现金都在你那抽屉里,你想咋花咋花!正好,在家歇歇,陪陪英子,享享清福!”
他的话像一盆烧得正旺的炭火,急切地想温暖她,却差点烫伤她仅存的那点自尊。
红梅也转过身,面对着他。窗外微弱的月光透进来,朦朦胧胧地勾勒出他担忧的轮廓。
“常松,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但我不能就这么待在家里。我才四十出头,不是七老八十,还能动,还能干。手心朝上的日子,我过不惯,也过不了心里那个坎。那比让我受累还难受。”
常松有点急了,嗓门不自觉地提高了:“你这人咋这么犟呢?跟我你还分那么清干啥?我是你老公!我养你不是天经地义?让你享福还享出罪过来了?”
“不是分清!”
红梅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火气和委屈,“是我得自己站着!我要是图轻松,图人养着,当年拖着英子,就不会选择嫁给你!我图的是你常松这个人,是觉得咱俩能踏踏实实、有商有量地把日子过好!现在日子遇到坎了,我想的是怎么跟你一起使劲迈过去,不是躲在你身后,让你一个人扛着所有风雨!”
常松被这番话噎住了,黑暗中,他脸上有些挂不住,一股混合着挫败感和不被理解的邪火冒了上来,口不择言:“你是不是……是不是心里觉得……跟了我这个常年不着家、就知道使傻力气的男人,委屈你了?没能让你像别人那样,穿金戴银,过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阔太太日子?”
话一冲出口,他就后悔了,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
红梅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哭闹反驳,只是静静地、静静地看着他。
月光下,她的眼睛里有水光闪烁,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失望和受伤。“常松,”她声音低下去,“你……你真是这么想我的?我在你心里,就是那样的人?”
常松彻底慌了,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发慌。
他一把将红梅紧紧搂进怀里,语无伦次:“不是!红、红梅!我混蛋!我嘴欠!我不是人!我胡说八道!我……”他词穷了,只剩下用尽全身力气抱紧她。
婚姻里最深的懂得,不是知道你爱吃什么,而是明白你宁可挨饿,也要站着吃那口饭的倔强。
那一刻,所有的委屈、争吵和误解,都在这个用力的拥抱中化成了无声的谅解和依赖。
常松终于真切地明白,红梅要的不是供养,是并肩作战的尊重和支持。
他喉咙发紧,哑着嗓子,一字一句地说:“好,红梅,我懂了。是我想岔了。你想干啥,我都支持。咱俩一起想办法,没有过不去的坎。”
中年夫妻吵架像旧床吱呀,动静大但塌不了。
张姐那边,得知服装厂彻底倒闭、连红梅都把到手的工作辞了的消息后。
最初,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近乎恶毒的解气:看吧,李红梅,你也有今天?你不是很能耐吗?但这点快意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兔死狐悲的凄凉和更大的恐慌。
连红梅这样有手艺、有男人依靠的都这样了,她该怎么办?
前两天就有人给她介绍去市里新开的夜巴黎歌舞厅做保洁领班,管着几个人,工资比她之前在厂里高出一大截,几乎翻倍。
她心动了,家里太需要钱了。
老刘那点工资,给两个孩子交学费、过日子,紧紧巴巴。可那地方……夜巴黎,听听这名字,就透着一股不正经。她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去还是不去?
挣扎、失眠了两天,脸上都熬出了黑眼圈。
最终,对钱的渴望压倒了对未知的恐惧。她硬着头皮,揣着那颗惴惴不安的心,敲响了红梅家的门。
手指关节叩在门板上,发出“叩、叩、叩”的轻响,在寂静的巷道里显得格外清晰。
每敲一下,张姐的心就跟着缩紧一下。她甚至希望红梅家没人,好让她有理由转身逃走。门内传来脚步声,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红梅刚和常松和好,两人正坐在屋里,凑在灯下小声商量着,是不是能想办法盘下个小门面,做点缝纫修补或者卖早点的小生意。
见张姐这么晚来,脸色又不对劲,红梅心里咯噔一下,赶紧给她倒了杯热水。
张姐捧着水杯,手指冰凉,支支吾吾,眼神躲闪地把歌舞厅的事说了。
红梅一听夜巴黎三个字,脸瞬间就沉了下来:“张姐!那地方你不能去!再难,咱不能走歪路!那是什么地方?三教九流,乌烟瘴气!你去了,就算只是做保洁,名声还要不要?老刘和孩子们脸上怎么挂得住?往后还怎么抬头做人?钱慢慢挣,人走了歪路,就回不了头了!”
张姐低着头,嘟囔着,像是在说服红梅,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可是……工资高啊……家里等米下锅……两个小孩子上大学还要钱……”
“高也不能去!”红梅急得一把抓住张姐的手,那手冰凉,“张姐!你听我一句劝!那是火坑!跳进去就完了!实在不行,你等我这边小店有点眉目了,你来给我帮忙!”
红梅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钱肯定没那边多,但咱们挣的是干净钱、踏实钱!晚上睡觉心里安稳!”
红梅的这番话,像一盆冷水浇醒了她,让她后怕之余,更感念这份情义的真挚。
张姐的手被红梅攥得生疼,那股子热乎劲儿却顺着胳膊一路暖到了心里头。
她抬起头,看着红梅焦急又真诚的脸,那双眼睛里没有一点瞧不起,全是实实在在的担忧。
再想想自己刚才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还有自家着火后人家是怎么倾尽全力帮自己的……羞愧、感激、后怕,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冲垮了她心里最后那点侥幸。
良心是杆秤,一头是诱惑,一头是情义。情义重了,诱惑自然就轻了。
“红梅……哇……”张姐再也忍不住,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一把抱住红梅,放声大哭起来,“我对不住你啊红梅……我鬼迷心窍了……我不是人……我还想着看你笑话……我……”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语无伦次,把这些日子憋在心里的腌臜念头都倒了出来。
红梅拍着她的背,眼圈也红了:“没事了,张姐,没事了……咱不去了,啊,再难,有姐妹陪你一起扛……”
人有时候需要的,不是一条看似好走的路,而是一双在你即将踏错时,死死拉住你的手。
两个中年女人在灯光下抱头痛哭,哭尽了委屈,也哭出了新的理解和依靠。
五一假期的最后一天,下午日头最毒的时候。
张军骑着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自行车,穿梭在县城的大街小巷。
他刚给一个初二的学生补完数学,汗珠子顺着鬓角往下淌,砸在滚烫的车把上,“滋儿”一下就没了影。他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嘴唇因为缺水起了干皮。
书包里揣着下一个学生家的地址,还有两块早上出门时揣的干馒头,这就是他的午饭兼晚饭。他得赶时间,晚上七点还有一份家教,在城东。
连续几天的高强度奔波和营养不良,让他的身体到了极限。
脑袋一阵阵发晕,眼前的景物开始旋转、发花。他使劲眨了眨眼,想看清前面的路。
这是一个不算陡的下坡,自行车借着惯性往下冲。张军想捏闸,手却软得使不上一点力气。车把像是有了自己的想法,猛地一歪——
“哐当!”
人仰车翻!
张军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身体重重砸在坚硬的水泥地上,额头、手肘、膝盖传来钻心的疼,然后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