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渐深。
月光水一样漫进红梅的卧室,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常松第二天一早就要出海,这一走,又是几个月。
两人并排躺着,都没睡着。常松的手在黑暗里摸索到红梅的,紧紧攥住,粗糙的指腹摩挲着她掌心的薄茧。
“睡吧,明天还得起早。”红梅轻声说,声音有点哑。
常松没动,反而侧过身,在朦胧的月光里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他低下头,额头抵着她的额头,鼻尖蹭着鼻尖,动作轻得像是怕碰碎什么宝贝。
“媳妇儿……”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海风般的涩意,“我……我这一走,家里……又得你一个人了。”
红梅没说话,只是伸出手臂,环住他宽厚的背,把脸埋进他带着皂角味的颈窝里,用力吸了口气。
夜雾湿重,沉甸甸地压在两个中年人身上。 他们不再轻易说爱,所有的担忧与不舍,都化作了这一个用力的拥抱和一句平安回来。
“常松,”红梅突然更紧地抱住他,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这次……我心里慌得很,总觉得不踏实。要不……别去了?”
常松沉默了一下,手臂收得更紧,几乎要把她勒进骨血里。“傻、傻话。”他一紧张,老毛病就犯了,“合、合同签了,船期定了,一大家子指、指着这个呢。再、再说,我是船长,船上那么多人等着,我、我不能撂挑子。”
他顿了顿,故作轻松,气息喷在她耳畔,带着刻意的、流里流气的调侃:“放、放心吧,你男人命、命硬,阎王爷都、都不收。等、等我回来,给你买金项链,金、金手镯,把你打、打扮得跟个香港富婆似的……”
红梅被他这话逗得又想哭又想笑,轻轻捶了他一下:“没正经!”
男人的担当,就是把儿女情长嚼碎了,和着无奈一起咽下,吐出来的只能是养家糊口的硬气。
常松的大手原本老老实实地握着红梅的手,掌心粗糙,带着常年忙碌的茧子。
可握着握着,那手指头就像自己有了主意,悄悄地、试探性地往红梅腰间的软肉上挪。
红梅被他指尖的老茧刮得有些痒,忍不住扭了一下,低声笑骂:“老实点!明天还得出海呢,留点力气。”
常松嘿嘿一笑,带着点赖皮,一个翻身虚压着她,鼻尖蹭着她的鼻尖,海风般咸涩的气息喷在她脸上:“出、出海才更要、要提前充充电……”他一紧张,结巴的毛病就冒头,偏偏在这种时候,显得格外滑稽。
“充你个头!”红梅笑着捶他肩膀,却没真用力。
常松被鼓励了,低头去寻她的嘴唇,结果动作太急,额头“咚”一声轻响,撞上了红梅的眉骨。
“哎哟!”两人同时痛呼,又同时憋住笑,生怕吵醒隔壁的英子。
黑暗中,只能听见彼此压抑着的、闷闷的笑声和粗重的呼吸。常松觉得自己像个第一次上船的新水手,在熟悉的领域里莫名地手忙脚乱。
老旧的木床发出有节奏的、轻微的吱呀声,像在为这隐秘的温情伴奏。
红梅在这熟悉的节奏里闭上眼,感受着片刻的欢愉与安宁。这片刻越暖,想到即将到来的离别,心里那块地方就越空。
就在这时——“哐当!”
常松动作幅度大了点,一脚把床头柜上放着的搪瓷缸子给踹地上了。寂静的夜里,这声响动堪称惊天动地。
两人瞬间,像两尊突然石化的雕像。
外面立刻传来英子迷迷糊糊的声音:“妈?啥响动?没事吧?”
红梅赶紧扬声道:“没事!没事!你常叔起夜,不小心碰倒东西了!快睡你的!” 她一边说,一边使劲掐常松胳膊上的硬肉。
常松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出声,只能用口型无声地哀嚎:“我、我不是故意的!”
听着英子那边没了动静,两人才长长舒了口气。这么一闹,什么旖旎气氛都没了。
常松瘫在一边,懊恼地耙了耙头发,小声嘟囔:“这、这破床,这柜子……回、回来我全换了!”
红梅侧过身,背对着他,肩膀一耸一耸的。
常松凑过去:“媳、媳妇儿,你、你哭啦?”
红梅转过来,脸上哪有眼泪,全是憋笑憋出来的红晕:“我是在笑!常大船长,你这陆上功夫,可比不上海上功夫万分之一啊!”
常松老脸一红,梗着脖子:“你、你等着!等、等我回来,换、换了新床,再、再让你见识见识!”
“德行!”红梅笑着重新窝进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快睡吧,明天还赶路呢。”
天还没亮透,英子就起来了。
她轻手轻脚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小心地取出红梅之前包好、冻在冷冻室最里层的猪肉茴香馅饺子。是她能想到的、给常叔最好的送行。
饺子在滚水里翻腾,她又麻利地煎了几个荷包蛋,边缘焦黄脆香。
常松和红梅被香气引起来,看到桌上摆好的碗筷和冒着热气的饺子、鸡蛋,都愣住了。
“英子,你……”红梅眼圈有点热。
“常叔,”英子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出门饺子回家面,咱皖北的规矩。你快趁热吃。”
常松这个糙汉子,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他坐下来,夹起一个饺子,蘸了醋,塞进嘴里,用力嚼着,仿佛吃下去的是女儿全部的心意。
吃到一半,英子磨蹭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推到常松面前:“常叔,这个……给你。”
常松打开,里面是一个崭新的银色指南针,还有一个看起来挺结实的防风打火机。
“海上风大,点烟不方便……这个,你带着。”英子声音小小的,“想家的时候……就看看指南针,指针永远指着家的方向。”
常松拿着那个指南针和打火机,手微微发抖,他猛地低下头,大口扒拉着碗里的饺子,含糊地重重“哎”了一声。
这个男人,在风浪面前都没皱过眉,此刻女儿这份细心的礼物,却像一颗温柔的鱼雷,精准地命中了他情感的铁甲舰,在那厚重的钢壳上,撞出了一道柔软的裂缝。
父爱如山,但山也会被儿女指尖的暖风融化。那份沉默的感动,比任何海誓山盟都更沉重,也更真实。
吃完饭,常松提着行李走到院门口。英子站在他身后,看着他高大却即将远行的背影,突然冲口而出:“常叔……路上小心!”
常松的背影猛地一僵,他没有回头,只是抬起胳膊,用力地向后挥了挥,肩膀几不可查地耸动了一下。他怕一回头,就再也迈不开步子了。
中年人的背影,总是一半装着家庭,一半拴着远方。他走得决绝,不是因为心硬,恰恰是因为身后的目光太沉。
傍晚医院里,周也的伤势好了不少,于是开始“作妖”。
“强子,水。”他靠在床头,语气像个大爷。
王强正埋头啃苹果,闻言“哦”了一声,屁颠屁颠去倒水,结果手一抖,半杯水洒在周也的被子上。
“我靠!强子!你是水牛投胎还是故意的?”周也嫌弃地扯着湿漉漉的被子。
“失误!纯属失误!”王强手忙脚乱地拿纸巾擦。
张军坐在一旁看书,眼皮都没抬。
周也又把目光转向他:“张军,把那本《三国演义》递我。”
张军默默把书递过去。
“太高了,往下点。”
“太低了,往上点。”
“角度不对,反光。”
周也指挥若定,把病房当成了指挥所。王强看得目瞪口呆,凑到张军耳边小声说:“军哥,也哥这是把咱俩当太监使唤呢?”
张军嘴角抽动了一下,没说话。
护士来给周也换药,需要扶他坐起来。王强自告奋勇:“我来!也哥,我力气大!” 他信心满满地弯腰,抱住周也的上半身,结果因为自己太胖,重心没掌握好,脚下一滑,整个人带着周也猛地往床边栽去!
“我操!强子!你他妈……”周也吓得魂飞魄散,伤口一阵抽痛。
千钧一发之际,旁边伸出一只结实的手臂,稳稳地托住了周也的后背。是张军。他不知何时放下了书,悄无声息地站到了床边。
王强自己也吓出了一身冷汗,胖脸煞白,拍着胸口:“哎呦妈呀!也哥,对不起对不起!我这……我这不是想表现一下嘛!”
周也惊魂未定,靠在张军臂弯里,咬牙切齿地看着王强:“强子……我看你不是来照顾我的,你是被谁派来灭口的吧?想继承我的游戏机卡带就直说!”
王强挠着头嘿嘿傻笑。张军把周也扶稳,默默退回座位,深藏功与名。
真正的兄弟,就是你快摔个狗吃屎时,一边骂你蠢,一边稳稳把你捞起来的那个人。
傍晚,“幸福面馆”正值高峰期,人头攒动。红梅和张姐忙得脚不沾地。
胡老板在自己店门口,看着“幸福面馆”人来人往,自家却门可罗雀,心里像有二十五只老鼠——百爪挠心。他不敢再明着使坏,但嫉妒的火苗烧得他坐立难安。
他眼珠子一转,瞄见了路边一个挑着担子卖糖葫芦的小贩。一个“妙计”涌上心头——他要去“幸福面馆”门口“抢生意”!
未完待续